民间故事:第一个城里人

2022-8-5 04:44| 发布者: admin| 查看: 370| 评论: 0

举村拆迁,弃耕乍富在望;犹疑不定,进城前途未卜。
寡汉子先锋开路,签字领房;村主任乘间伺隙,借机要官。
以骨灰谋利,懒夫贤妻反目离心;开发商暴毙,竹篮打水镜花水月!
签完字,一张银行卡被弹到陈铜富面前,后面跟着一串四把金晃晃的铜钥匙。
四把钥匙,意味着将来陈铜富的户口簿上还会多出两个人来,不然就不能物尽其用,四减三,还剩下一把钥匙,自然是备用的了。
陈铜富的爹没死时,习惯在大门的门槛下放一把备用钥匙。哪怕家里面像大水冲洗过一样一穷二白,但不上锁的屋场,跟放牛场有啥区别?
陈铜富没见过娘的面,娘把血流完了,陈铜富才从娘的身子下面钻出来。爹死后,户口簿上只剩了他一个人。
户口簿上第一个多出来的人,应该是媳妇,陈铜富眼下单身,不等于他会一辈子打光棍。户口簿上第二个多出来的人,最好是儿子。老陈家的香火不能在陈铜富手里断了。
人是三节草,总有一节好,整个驿阁桥,谁能想到居然是陈铜富第一个拥有了城市户口。
在拆迁协议上签上自己的大名前,已近不惑的陈铜富活得很艰难,如同他爹留给他的那三间摇摇欲坠的破土屋,倒塌下去的日子指日可待。天可怜见,陈铜富的日子没倒塌,还抖擞起来了。他醉汉一般摇出拆迁办,对楼梯拐角处那个垃圾筒产生了莫名的亲近感,这可是城里人整出来的东西啊,以后,他城里的家门前也会出现这么一个垃圾筒,那是他成为城里人的一个重要标志。
一念及此,陈铜富很不掩饰地仰起了头,大喇喇地把膀子张开,双腿也很有气势地岔开,陈铜富看电视上,城里人都这么走路的,跟驿阁桥背后窑河沟里的螃蟹似的,不可一世。
陈铜富的不可一世,让站在二楼拆迁办门口的陈友贵又好气又好笑。搁城里人嘴里,那叫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狗肉上不了正席,老话说得还真在理。
作为村主任,陈友贵懒得生这个没出五服的兄弟陈铜富的气了,命里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说的就是陈铜富这种人。
陈友贵是动了恻隐之心,想暗中帮陈铜富从八斗米向满升过渡的。偏偏,陈铜富误解了陈友贵的意思,书读得少的人,脑袋就是不开窍!连最简单的言彼意此都不能领会!陈友贵恨铁不成钢地咬牙咂舌头。
陈铜富你就是真的长了个狗脑子,也应该晓得,驿阁桥多少张嘴伸出舌头眼巴巴望着,凭什么好事第一个轮到你名下?想一想,就该明白。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你陈铜富没听说过么?
可眼下,陈铜富像肥猪一样跑了,看他张着双臂岔开双腿的架势,搁城里乌泱泱的人堆里一扔,顶多是个田间赶麻雀的稻草人,跟真正的人,有区别。
身为村干部,陈友贵很有自知之明,笑完陈铜富,就该拆迁办的吴主任笑一把自己了。
同样是主任,拆迁办主任跟陈友贵这个村主任的区别可是天上地下。拆迁办主任只是吴大志的临时身份,他的真实身份是县里管城建的副县长。
吴大志点燃一根烟,故意把烟灰抖落在陈铜富刚才的签名上,他面前,明明有个废纸杯充当着烟灰缸的重任。
陈友贵在二楼看着陈铜富范进中举般,手舞足蹈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叹口气,回转身,把脸皱成苦瓜样进了拆迁办。
陈友贵原本以为,死脑筋的陈铜富会帮他把吴大志施加给自己的压力顶回去的。
驿阁桥有一种莫拉牛,生就一对筛子角,干活不惜力,特别喜欢顶架,顶红了眼时,主人都不敢上前去拉,因而得名莫拉牛。在驿阁桥老老少少心目中,陈铜富就是这么一头莫拉牛。
陈铜富天生喜欢跟人作对,谁日子过得比他好,他就挤对谁,往往一句话不对路,就红了眼,头上长角的模样,要顶人。
为此陈友贵没少骂陈铜富,仗着没出五服的兄长身份,还仗着村主任名分,说:“你是刺猬肏生的啊,当别人张不开嘴咬你?”
陈铜富不敢顶撞陈友贵,陈友贵眼神一喷火苗子,陈铜富就心虚。
“人家不跟你计较,那是同情你。”心软下来的陈友贵,话同样温和起来。
“龟儿子才要人同情呢!”陈铜富在心里骂。
早先续族谱时,陈友贵找到陈铜富,说:“你出个名分钱,这个钱我不好帮你出的!”陈友贵这话是敲打陈铜富,每年的低保他可以帮忙,这种事他不能帮。
在驿阁桥生活过三年以上的狗,都知道驿阁桥祖祖辈辈有三不帮,一是拜菩萨的香火钱不能帮,二是剃头钱不能帮,还有就是修宗祠续族谱这种钱不能帮。剃头不出钱,等于别人送你一个头,谁喜欢啊?变相咒你死呢。敬香更不用说了,出不起香火钱的除了死人还有谁?至于修宗祠续族谱,没后人的才不出份子钱。
陈铜富拿眼白看陈友贵,道:“我不入陈家族谱,总行了吧?”
陈友贵说:“你想清楚了,这族谱可是二十年才续一次的。”
二十年,又一辈人了,陈铜富今年都三十有八,四十歲喊得应了,还没个媳妇,族谱于他的意义,是多么大的讽刺。陈铜富有自知之明,就算他的名字写在族谱上,没后世子孙繁衍,鬼晓得他活着时门朝哪边开,树往哪边栽。
陈友贵热衷续族谱,是因为驿阁桥陈家,八辈子才出一个吃公家饭的人,陈友贵是有野心的人。
驿阁桥祖上的陈家,可是跟皇帝有过瓜葛的。
传说某朝某代某年,皇帝驾崩,膝下无子的皇帝在遗诏中说,他子侄辈的皇子,谁先赶到京城,谁就当皇帝,所谓先到为君,后到为臣。一个皇子上京途中遇见暴雨冲垮了桥,是陈家人把自家门板捐献出来搭成木桥让皇子通过,皇子如愿当了皇帝后拨款修了石桥,赐名御阁桥,设了驿站,叫来叫去,成了今天的驿阁桥。
看重前程的陈友贵从县里狠抓经济开发区,驿阁桥整体搬迁那一决定出台,就有强烈的预感,自己梦寐以求的前程在眼前铺开了。
拆迁在中国,是出了名的老大难,比当年的计划生育都难,那会儿的政策允许对计生户采取强制手段,如今中央三令五申,不能强拆。不能用强,县里得指望谁?肯定是在这儿土生土长、最了解情况的陈友贵啊。
上面千根针,下面一条线。陈友贵在心里盘算了再盘算,只要自己把手中的线打好结,上面别说千根针,就是借来孙猴子的定海神针也无可奈何。这根线,他维系在陈铜富身上。
只要陈铜富不松口签字,县里就拿整个驿阁桥没办法。城镇建设再重要,也得听一听民间的呼声吧。
陈友贵不是要带头抗拒拆迁,他是想多帮村民要点儿拆迁费,这是于公。于私,陈友贵需要借拆迁驿阁桥这个事,证明自己的工作能力,怎么说都是在副县长手下跑腿,拆迁有了功绩,吴大志能不赏识自己?
吴大志已经几天没休息好了,都是叫酒给整的。
不喝酒能怎么着,驿阁桥这地方,他人生地不熟,传说这个地方沾了点儿皇气,吴大志也想沾点儿皇气,拆迁顺利的话,他就是立了奇功一件。这个先入为主的念头一附体,对陈友贵的敬酒,吴大志就来者不拒了。
陈友贵举起酒杯,道:“征地费就不能再提高一点儿?”
吴大志说:“要是能增加,我愿意当矮子啊?”
陈友贵再敬酒,道:“那青苗补助呢?这个可以灵活点儿吧?”
吴大志很警惕,道:“我当然想灵活,谁有皮袄不穿打赤膊?”
陈友贵看见吴大志拿两个手指虚空作了个捻钞票的动作,心里起了气,这个不能那个不能,你这主任来搓的啊。
搓是驿阁桥的骂人话,意思是你不当家不作主还不如回家去搓卵子玩。
起了氣也只在心里,陈友贵嘴里还是热乎乎地道:“关于这个征地啊,我倒是有个很灵活的主意。”
吴大志的耳朵很敏感地捕捉到“灵活的主意”这五个字,道:“说说看,怎么个灵活法?”
“擒贼先擒王,吴县长您肯定听说过!”陈友贵讨好地帮吴大志夹了一个鸡大腿。
吴大志把鸡大腿翻来覆去地看,鸡大腿上有几根没拔干净的绒毛。陈友贵也看见了那几根绒毛,笑了笑,道:“就拿这鸡腿上的绒毛来说吧,你没看见,吃进去也就吃进去了,可你看见了,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不吞进去,喉咙里都毛烘烘的卡得难受。”
陈友贵话还没完,吴大志身上就起鸡皮疙瘩了。
陈友贵趁机道:“驿阁桥就有这么一根鸡大腿上的绒毛,我当村主任多少年,他就让我难受了多少年。”
这句话不掺任何水分,陈铜富确实让陈友贵有时可气,有时可恨,有时可怜,唯独不可爱。
吴大志筷子上的那几根鸡大腿上的绒毛,让陈友贵看见陈铜富可爱的一面,他可以当作自己手中的一颗棋子,再不济,也可以拿这个鸡毛当一把令箭。
兼任拆迁办主任第一天,吴大志就发了话,三个月不做好驿阁桥村民的拆迁工作,陈友贵这个村主任就地免职。
典型的斧打凿,凿找木,陈友贵心里一清二楚,县里的书记、县长给吴大志的最后期限,肯定是半年。同样的,书记、县长跟开发商的协议,绝对是一年。谁手里没点儿弹性空间呢,当陈友贵白干村主任这么多年?
有压力就有反弹。陈友贵的反弹带着小农民特有的狡黠,他推出了驿阁桥最一根筋的陈铜富。
“吴县长您不晓得,我们多么盼望早点儿当上城里人。”
吴大志看着陈友贵,脸上写满不信,说:“你们那么盼望当上城里人,这个拆迁工作在你嘴里咋那么艰难?”
“不是在我嘴里艰难!”陈友贵解释,“是陈铜富那人一根筋,嫌补偿费低了。”
“嫌补偿费低,我还嫌天低了呢!”吴大志阴冷着脸,喷出这么一句。
陈友贵继续诉苦,说:“这个陈铜富,您是不了解,杀了无肉,剐了无血。”
吴大志冷笑道:“杀他剐他?当我是刽子手啊,我是文明人,自然会用很文明的手段。比如说,停他儿子的学总可以吧?”
“他儿子还不晓得在哪个鸦雀窝里呢!”陈友贵一点儿也不文明地接了上去。
吴大志惊到了,道:“他总有相好的女人吧?”
陈友贵叹口气,道:“他要是有相好的女人,就不会一根筋了。”
吴大志怒道:“那他不会连爹娘都没有吧?”
陈友贵大笑一声,戏谑道:“您还真说对了,他眼下是寡汉条子一个!”
这就有点儿棘手了。吴大志点燃一根烟,城里常用的拆迁招式在陈铜富身上不管用,城里再牛的钉子户,总有防线可击破的。老的顽固可以找小的下手,小的固执的可以找老辈人出头,断你的水,停你的电,在城里生活,没水没电别说吃喝了,就连拉撒这个最简单的问题都无法解决,还怕你不乖乖就范?
可乡下不一样。
停电?呵呵,陈铜富家一个月用不了三度电,农村电改以来,人家供电所免费安装的智能电表钱成本都没收回来。停水,更是无稽之谈,驿阁桥还没通上自来水。
吴大志着了难,心里思考对付陈铜富的计策。
陈铜富晃悠着钥匙,走走停停,到了一处新建好的小区,小区里面一个拱形的门上写着很醒目的鎏金大字:驿阁桥居委会。还有几栋房子在修,没建好。
签协议之前,陈铜富打探过,吴大志也表态了,驿阁桥的村民全都会搬迁进这个小区,谁先住进来谁讨好,最后进来的,只能捡人家挑剩下的房子。
目前驿阁桥小区真正的住户就一个人,陈铜富。
房子是根据人口分的,陈铜富家人口少,到手的是一个九十平米的三居室,足够住了。陈铜富之前的破屋倒是有一百多平米,可能下脚的地方也就堂屋和卧室,不到五十平米。厨房和客房在他爹死后,一直英雄无用武之地在漏风漏雨中苟延残喘着。
陈铜富在新房里巡视了一番,很满意。
不满意的地方也有,陈铜富不满意的,是他门前没有楼梯拐角,也没有垃圾桶,作为城里人的一个重要标志还没实现。平房哪来的楼梯拐角处啊,没办法,生活就是这样,美中总藏着不足。
幸好,陈铜富是一个极容易获得满足的人,大不了,出点儿钱,在自己门口安置一个垃圾桶。
垃圾桶的问题解决了,陈铜富好像看见自己嘴里叼着烟,跟电视里那些城里人一样,出门,把手里装垃圾的黑色塑料袋顺手往垃圾桶里一扔,然后拍拍手,冲身后一声吆喝。
吆喝什么呢,媳妇,还是孩子?这让陈铜富稍微犹豫了一下。应该是先有媳妇,才有孩子的。媳妇,是万万吆喝不得的,得哄。城里男人对媳妇,都是哄,不像驿阁桥的男人,动不动就巴掌上前,还振振有词说什么打出的媳妇揉出的面。陈铜富觉得,身为第一个当上城里人的驿阁桥村民,他有义务在对待媳妇这个态度上,做一番很有必要的引领。把媳妇哄到位了,媳妇自然会投桃报李,把男人伺候到位。
驿阁桥的村主任陈友贵早先有句不上台面的话,说这过日子,不外乎就是锅里有煮的,胯下有杵的。由此可见,陈铜富的幸福观,跟驿阁桥陈氏家族的当家人陈友贵步调上基本保持着一致。
修族谱上的那点儿小分歧,陈友贵可以接受,求大同存小异,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陈友贵不能接受的,是陈铜富在征地一事上的态度,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
他以为,按陈铜富的德行,在征地赔款这事上肯定要敞开嘴巴把萝卜喊出肉价。陈友贵倒是非常希望陈铜富变本加厉刁难一把吴大志,那样,他再出来扶大厦于将倾,让吴大志见识到自己的工作能力。
为此,陈友贵在拆迁办故意说:“吴县长您不知道,这个陈铜富是横竖不听人劝。”
“横竖不听人劝的人,我干工作这么久还没见识过!让他来,我不信他比六臂哪吒还多生一条胳臂。”吴大志鼻子里嗤出两股灼热的气体,气体里含着浓浓的酒气。
陈铜富进拆迁办时,吴大志正在奋力擤鼻涕,擤得很投入,就没看见陈铜富。他的头往后仰着,嘴巴洞开着,眼睛眯着,乍一看,像西游记里的妖精见了唐僧,要生吃活剥一口唐僧肉的架势。
陈铜富不明就里,看向一边站着的陈友贵。陈友贵悄悄使个眼色,故意拿话往陈铜富面前递:“铜富兄弟啊,这一回,你可是穷人翻身了。”
陈铜富憨笑着,没接话。
没见到陈铜富之前,吴大志是存心要找陈铜富晦气的。穷山恶水出刁民!有陈友贵先入为主的描述,吴大志心里对陈铜富的印象就定格在刁民这两个字上。
陈铜富的笑,在吴大志看来,就有了笑里藏刀的意味。
“翻身?”陈铜富对陈友贵的话有点儿琢磨不透。
“不是翻身是啥,你马上就是城里人了!”吴大志冷笑,“都赶得上跟我平起平坐了。”
陈铜富明明是打算坐下说话的,他不习惯居高临下地看人,一般都是别人居高临下地看他。听了吴大志这一番夹枪带棒的揶揄,陈铜富赶紧把往下沉的屁股又提了起来,道:“跟您平起平坐,我哪敢呢?”
“真不敢?”吴大志油光可鉴的一张脸突地一黑,很有点儿不怒自威了。
“真不敢!”陈铜富急赤白脸地表白说,“只要能当上城里人,您骑我头上都行,跟您平起平坐,您这不是促狭我这小老百姓吗?”
拆迁工作搞久了,吴大志最担心遇见癞皮膏药那样的钉子户,看着像团面,你满以为可以捏在手板心揉来揉去,但压根不是那么回事,一贴到你身上,跟屁股上的硬头疖子样,一天不出头,那个硬疙瘩就时不时在肉里钻心地疼一下,让人坐立不安。
陈铜富来软的,吴大志就不能来硬的。人家摆明要以柔克刚,自己再刚下去就是着了道,得有着力点不是。
陈铜富是没念多少书的,吴大志那严肃中夹杂的平和,亲切中展现的威严,简直是巍巍乎高山,荡荡乎流水。既诱之以利,又晓之以理,还动之以情,更胁之以威。等吴大志把拆迁条件的优渥之处娓娓道来,末了拿出协议之时,陈铜富已经完全沉浸在成为城里人的美好愿景之中了。
陈铜富看了一眼赔偿协议上的数字,协议是吴大志念的,他认不全那些文字,但数字他数得清,个,十,百,千,万,十万。
天啦,十万,陈铜富就像饿牢里放出来的犯人看见山珍海味一样,抓起笔,二话不说就签了自己的名字,生怕自己迟一脚签字,那数字就变短了。
陈友贵千算万算,就没算计到陈铜富会一下子着了吴大志的道。
其实追根溯源,陈铜富着的是他死去多年的老爹的道。
他爹陈二狗,好干点儿偷鸡摸狗的事,顺一棵人家园子里的白菜啊,匀一捧人家稻场晒的花生啊,捡走人家鸡窝里个把鸡蛋啊,事不大,但讨人嫌,招人恨。
陈二狗后来被大家派了个谁都不愿意干的活儿,去城里拉大粪,就这,陈二狗还不忘占村里便宜,带着儿子陈铜富进了一次城。拉大粪得驾牛车不是,平白无故的,村里不会安排牛车带哪家孩子进城的,牛,是庄稼人的命根子。但陈铜富也是陈二狗的命根子,这从陈二狗特意花钱请人给儿子起的名字可以看出来,铜富铜富,名字跟金银沾点儿边,跟富贵搭点儿帮,还不是因为陈二狗希望儿子以后不再跟自己一样夹着尾巴讨生活。
进城那天是个好天,太阳明晃晃地照着,陈二狗父子出门早,他们的代步工具太差,牛是老牛,车是破车,应了那句古话,老牛拉破车,慢慢来。
陈二狗存了别的心思的,慢慢来怎么行,他儿子陈铜富第一次进城,掏了大粪,陈二狗要带陈铜富在城里逛一圈的。
别小看这一圈,城里的一圈跟乡下的一圈,是有天差地别的,没准就顺着点儿什么值钱的东西了。据说城里的猫狗都是不用喂的,随便在垃圾堆里刨两下,就饱了肚子,而且都沾点儿荤腥。驿阁桥多少人家厨房里,能划拉出荤腥来?陈二狗家里餐桌上最大的荤腥是鸡蛋。
到了县政府大院,掏完大粪,陈二狗觉得应该带儿子长长见识,怎么说这也是县政府大院,闲杂人等是进不来的。
见识在哪儿呢,当然是在公厕旁边居民楼下的垃圾池里。
别小看居民楼下的垃圾池,多少乡下人没见过的物件都在里面呢。比如烂了半边的梨子,长了霉斑的苹果,还有带过滤嘴的香烟,那會儿整个驿阁桥,还没有抽过这种带过滤嘴香烟的人。
陈二狗不稀罕苹果梨子,当了爹的男人,稀罕的不是吃食,是派。叼上一根带过滤嘴的香烟,什么概念?那是城里人才有的做派啊。陈二狗就在垃圾池里很认真地翻拣起来。
陈二狗只管自己的做派,就忘了儿子陈铜富的做派。五岁的陈铜富只对香的东西感兴趣,那天的垃圾池里有鸡鸭骨头,陈铜富闻着香就扒拉过去了。
一条长期盘踞在垃圾池边的狗不满他们父子的入侵,陈二狗翻寻带过滤嘴的香烟,狗可以忽略不计,但陈铜富去扒拉鸡鸭骨头,这不是抢狗的专利吗?
那条毛背呈黑色的狗呜咽一声,就窜了上去,在陈铜富屁股上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
陈铜富那会儿才五岁,加上瘦,根本没屁股一说,小孩无腰,蛤蟆无颈,陈铜富那时的腰和屁股之间连个转折点都没有。说白了,那条狗只是用嘴巴把陈铜富给掀翻在地上。
陈二狗抱着儿子,呼天抢地叫唤起来。
狗的主人闻声出门,一个劲地赔礼道歉,把父子俩请进家里,又是红糖水,又是香烟安抚。
陈二狗抽着过滤嘴的香烟,陈铜富喝着红糖水,看着那条狗被主人狠狠踢了几脚,严格来说,他们应该感谢那条狗的。
临走时,陈二狗不依不饶地要人家给一包烟,说是狗下嘴咬过的地方,烟丝止血最好,这是他们村流传的小偏方,属实。不属实的是,陈铜富屁股上哪有血呢?就上下两个狗牙印子,压根没破皮。
陈二狗振振有词,说:“这会儿没破皮不出血,不等于回去坐牛车上磨一路不出血。”
狗主人气坏了,说:“要不要我打个条子给你,孩子一天不止血,你一天来领一包烟?”
陈二狗听不出人家是在讥讽他,还欢天喜地地说:“要得,打一个条子最保险了。”
狗主人还真的打了条子给陈二狗,用的是县政府的公文纸。
可是,没了可是,以后驿阁桥再联系县政府大院要去掏大粪,人家一口回绝,说别的村子买下来了。
陈二狗回想起来,从狗主人家里出来时,人家嘴里轻轻吐出来两个字:“垃圾!”
若干年后,陳铜富长大了,知道人家那是指着和尚骂秃驴,意思是他们父子还不如城里的一堆垃圾。
他爹陈二狗到死还捏着那张白条。
这导致陈铜富签完字又折了回来,问了一句令吴大志和陈友贵都云里雾里的话:“我就问一点,协议签了是给现金还是打白条,房子是修好了等我们住,还是要我自己去修了住?”
吴大志没反应过来,陈友贵也没反应过来。
吴大志身边的财管所所长李大喜跟钱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跟村民打交道也不是一年两年,立马明白过来,陈铜富是怕政府跟他玩空手套白狼呢。
李大喜“唰”的一下拉开身边的黑色公文包,掏出一张银行卡,道:“看见没,钱都在卡上,当然,你要现金也没问题,我马上安排人到银行提给你。”
李大喜这边话刚落音,对面城管所长丁武金把一串金晃晃的钥匙往桌面一丢,说:“房子是新修的,很多都修好了,钥匙按户头编了号,你的我看看……”丁武金翻开驿阁桥村民的花名册,手指头顺着名字一个一个往下滑,滑到陈铜富的名字停下来,“喏,这儿,你的钥匙是28号。”
“只要签上名字,这钱这房子都归我?”陈铜富还是不敢相信。
“归你,都归你!”吴大志、李大喜和丁武金三人异口同声回答。
拆迁办成立以来,陈友贵第一次干了没能跟上领导节拍的傻事。
陈铜富也干了件傻事,当然,这是吴大志的看法,陈铜富不这么以为,他让李大喜亲自带着自己去银行,从卡上提出来十万元现金。
“把十万现金带在身上?”李大喜问陈铜富。
“带在身上等人来抢啊?”陈铜富没好气地顶了李大喜一句。
搁平时,李大喜能受陈铜富这个屌气?可今时不同往日,陈铜富没签字之前,他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吴大志等着从陈铜富身上打开突破口呢。
忍着气,吞了声,李大喜按陈铜富的吩咐,把十万现金再次存进银行卡里。
千万别以为这就完事了,出了银行大门,陈铜富说:“你等等。”
屁事还真多!李大喜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
还真是屁事,陈铜富玩了一把脱裤子放屁,他在银行门外面的自动取款机上亲自操作了一遍,确信卡里面账户余款是1后面五个0,这才心满意足地出来,冲李大喜点头,说:“总算没见政府跟我打白条了。”
李大喜有点儿哭笑不得,政府几时占过你一个光棍汉的便宜啊,每年的低保,粮食直补可没少陈铜富一分钱,可谁狠得下心跟一个寡汉条子较真?
倒是陈铜富这个寡汉条子,狗皮帽子无翻正,隔三岔五跟政府较真。哭穷,哭自己没媳妇。穷,政府可以接济一下,没媳妇,难不成指望政府给你发一个女人?也得有女人同意不是。
丁西早是驿阁桥的女人。她的穷,跟懒惰无关,她甚至一直是勤快得脚不沾地的女人。用她男人陈志云的话来说:“丁西早啊丁西早,你总算比去年进步了一点点。”
丁西早自从跟了陈志云以来,这是唯一一次得到男人的表扬,丁西早就满脸殷切地望着陈志云,问:“我哪点进步了,是做饭,还是穿衣?”
陈志云彻底没了脾气,道:“做饭穿衣嘛,你就是一二一,一二一,原地踏步呢。你啊,从弱智到愚蠢了,进步可不是一点点!”陈志云十分嫌恶地吐出这句话,连带还吐了口唾沫,出门遛街去了。
从这口唾沫可以知道,陈志云是不怎么待见丁西早的。无独有偶,在驿阁桥,陈友贵也不怎么待见陈志云。作为一家之主,陈志云整天游手好闲,哪儿有热闹往哪儿钻,人家女人扎堆说点儿家长里短流言蜚语,他都能觍着脸扎进去不出来。
驿阁桥祖辈传下来的说法,说吃了鸡下巴的人话多,喜欢接人家的下句子。驿阁桥的鸡下巴,都被陈志云一人给吃了。
可惜了丁西早,地里憨做,回到家里还得让男人攒劲骂。
往常遛街陈志云都是走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今天他没转弯,照直往城乡结合部走。
陈志云心里很憋屈,整个驿阁桥,从天上说到地上,从河里说到岸上,从旱地说到水田,无论如何也轮不到陈铜富第一个变成城里人啊!撇开村主任陈友贵,撇开村电工吴世海,怎么也绕不过他陈志云吧?
村主任和村电工,都是吃公家饭的人。自己跟这些人没可比性,但跟陈铜富,可比性就太多了。
陈志云这是去寻陈铜富晦气的,驿阁桥居委会新建的居民区,就在城乡结合部那地方。
陈志云没等陈铜富同意,就大大咧咧进了陈铜富的门。
在驿阁桥,陈铜富家是陈志云唯一可以大大咧咧踏脚进去而不受拘束的地方,两人的关系,类似于《阿Q正传》里的阿Q和王胡,很微妙,多数时候是陈志云占着上风。怎么着他都是有家室的人,在驿阁桥,没媳妇跟野人是一个概念。
现在,没家室的陈铜富成了驿阁桥第一个城里人,在陈志云的记忆中,这大约要算是他生平第一的屈辱。
陈志云一踏进陈铜富的家门就愣住了,他不认识眼前这个叫陈铜富的老熟人的做派了。
陈志云是大大咧咧进去的,响动自然闹得很大,他是故意引起陈铜富的注意呢,陈铜富肯定注意到了,陈志云是来他家的第一个客人,能不注意?
地主之谊肯定是要尽的,而且是尽城里人的地主之谊。陈铜富递过来一双拖鞋,道:“换鞋!”
陈志云一怔,道:“又不上床睡觉,好端端的换什么鞋?”
陈铜富拿眼光扫一眼陈志云的脚,道:“那么脏,你好意思在我屋里下脚?”
陈志云这才发现,陈铜富家里的水泥地上一尘不染。相比之下,自己脚下那双鞋,确实有碍观瞻。
“你当是在驿阁桥乡下啊,猪啊狗啊都能一掀帘子就进屋?”
陈志云刚要发作,陈铜富已经把一个亮晶晶的玻璃缸递到他面前,跟着递过来一支香烟,说:“这是烟灰缸,烟灰和烟屁股丢在这里面,不要丢地上拿脚踩。乡下那些毛病,不要带进城里,叫人笑话。”
亮晶晶的玻璃缸是來装烟灰烟屁股的?用来吃饭都是要遭雷打的啊,太败家了!
陈志云在陈铜富的城里人做派中,一下子没了气势,喉咙里咕隆几声,一口痰到底憋不住,弹出来,落在地面上。陈志云心里总算舒畅了,伸出脚,将那口痰踩住,使劲旋了几旋。
陈铜富摇头道:“幸好你是吐我家里了,不然你这口痰可是有价的。”
“痰还有价?”
“是啊,最低值五块钱。”
“一口痰值五块钱?”陈志云大为吃惊,“哪里有这发财的门路?我去挣!”
“还发财的门路,还你去挣?痴人说梦吧你!”陈铜富恨不能将唾沫吐在陈志云脸上,“是罚款五块钱,城里是不许随地吐痰的,吐一口罚款五块钱,你这么喜欢随地吐痰,把你媳妇都得搭进去!”
就算丁西早愿意搭进去,陈志云也不舍得吐了,面对陈铜富伸出的五根指头,他惊得一跳,赶快缩了舌头。
陈友贵在吴大志面前,舌头缩得也电光石火般快。
村主任当了这么多年,见风使舵的本领陈友贵还是有的。
陈铜富前脚醉汉一般摇摇晃晃下楼,陈友贵后脚就把吴大志捧上了天,道:“吴县长就是吴县长,我们做一个月工作,不如吴县长一句话,啥叫一句顶一万句,这就是。”
吴大志的耳朵很受用,为了更受用,吴大志情不自禁伸出尾指在耳朵里掏啊掏,道:“那不是吹的,自打县里有了拆迁工作,你们说,哪个钉子户不是我拔下来的?”
李大喜不失时机地恭维道:“谁不知道吴县长是全县做思想工作的头一颗扣子啊。”
丁武金也不甘人后地道:“区区一个驿阁桥,别说只是跟皇帝沾点儿边,就是皇亲国戚真住这儿,吴县长照样能把堡垒给攻破。”
“皇亲国戚算啥,就是玉皇大帝的凌霄宝殿,只要老子愿意,照样把它给拆掉!”吴大志被捧得飘飘然,冲陈友贵使劲一挥手,“你回去告诉村民,从乡下到城里,那是一步登天的美事,八百年遇不见一次。在过去,转城镇户口得上万元一个名额,单凭这一项,他们就捡老鼻子便宜了。没地种怎么了,可以做生意,可以打工啊,市场经济,田沟里的钱早就不能万万年了。”
陈友贵连声答应着,心里把陈铜富的八辈祖宗都骂了个遍,也顾不得两人是同一拨祖宗了。
丁西早是驿阁桥第二个走进拆迁办的村民。
吴大志首战告捷之后,对进拆迁办的村民都格外热情,笑脸相迎地问:“来签字领房子领钱的是吧?”
丁西早嘴巴嚅动了一下,讪讪着坐下来,望着陈友贵,意思是让陈友贵发句话。
陈友贵吃了陈铜富的闷亏,有点儿拿不准村里人了。陈友贵不担心丁西早耍心眼,有心眼的女人不会任由自家男人游手好闲,没准丁西早是陈志云派来打前站的。
这个念头一起,陈友贵就不耐烦了,冲丁西早吼道:“吴县长问你话呢,哑巴了,还是怕张开嘴谁把你舌头割了?”
丁西早一听问自己话的是吴县长,屁股一颠,站起来扯了一下衣裳,半弓着腰回话说:“我就是来问问,领了房子领了钱,没田地了,县里安排我做点儿啥?”
这话也就她能问得出口,丁西早除了在地里憨做,什么都不会。
吴大志意味深长地拍了一下李大喜和丁武金面前的包包,说:“有了房子有了票子,就关起门来数钱撒。”
丁西早的憨劲上来了,又问:“那数完钱呢?”
吴大志哈哈笑道:“数完钱天不就黑了?”
“天黑了还能干啥?”丁西早木瓜脑袋一个,很自然顺着话头往下问。
吴大志卡住了,他怎么说也得自重不是,话说透了就没意思了。
陈友贵是冷不丁发的怒,道:“天黑了数啥,数你男人身上有几根毛呗。”吼完冲被自己吓得打了一个愣怔的丁西早一跺脚,“还不滚,在家一不当家二不作主,跑来丢什么人现什么眼!”
陈友贵这个火憋了好久,难得找地方出气,这会儿丁西早被吴大志一通调戏,正好把炮捻子点燃了。
一直以来,丁西早在驿阁桥只怕两个人,一个是陈志云,一个就是陈友贵。
见陈友贵发怒了,丁西早连忙侧着身子,双手护着脑袋,她是怕陈友贵骂完后动手打她,陈志云暴躁起来动不动就搧她耳刮子,丁西早形成了条件反射。
吴大志伸手拦住丁西早,对陈友贵说:“你这是什么态度,就算人家一不当家二不作主,可人家好歹有知情权啊。”
丁西早就瞪大眼睛,看吴大志给她什么知情权。
吴大志就循循善诱地说:“天黑了在城里也有很多事可以做的,跳跳广场舞,散散步,当然,你要是闲不住的话,可以摆个小摊子,做点儿小生意,卖馄饨,烤红薯,天天都有现钱入账。”
这话说到丁西早心坎上了,驿阁桥一年到头,见钱的机会就两次,夏天收了麦子,秋天卖了稻子,其余时间,村里人的手里都没活钱。
吴大志这个提议,让丁西早的心里活泛起来,丁西早别的本事没有,包馄饨那是没话说。驿阁桥这地方不兴吃馄饨,丁西早娘家是北方人迁到四川的,包馄饨是打小就看会了。
说起馄饨,还有个故事,相传汉朝时,北方匈奴经常骚扰边疆,百姓不得安宁。当时匈奴部落中有浑氏和屯氏两个首领,十分凶残。百姓对其恨之入骨,于是用肉馅包成角儿,取浑与屯之音,呼作馄饨,恨以食之,并求平息战乱,过上太平日子。
丁西早没心眼儿,早年出来打工,走到驿阁桥,被陈志云花言巧语骗上了炕,跟了个“浑屯”男人,游手好闲不说,还老打她。丁西早每回四川娘家一次,娘就要给她包上馄饨吃一顿,以求陈志云能改邪归正。
拆迁赔偿的钱,过不了丁西早的手,可房子,丁西早天天得过一遍不是?最最主要的,是丁西早可以每天包馄饨,见不见活钱倒在其次,丁西早可以每天恨以食之,没准就过上太平日子了。
丁西早都走到拆迁办楼下拐角处了,吴大志还转着弯追下来,道:“记得回去跟你男人说清楚,让他早点儿签字,你们也就能早点儿当上城里人,你也可以早点儿去卖馄饨。”
陈友贵紧跟在丁西早后面,一来显得是亲三分顾,陈友贵不想因为公家的拆迁把自己跟村里人搞生分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让人背后戳脊梁骨,不划算。二来在吴大志面前也是一个积极表现,证明他是跟县里站一条线的。
“当了城里人真的可以卖馄饨?”丁西早冲陈友贵小声地问。
“应该可以吧!”陈友贵含含糊糊地说,“城里鼓励下岗工人再就业的。”
“可我不是下岗工人啊?”丁西早这人心眼实,丁是丁卯是卯惯了。
“不是下岗工人有什么,你是失地农民!卖馄饨咋啦,又不是去卖那个!”陈友贵没好气给了丁西早一句。
“那个是哪个?”丁西早脑子不那么灵光。
陈友贵狠狠抽了一口烟,道:“回去让你家陈志云来说事,你少在领导面前丢驿阁桥的脸!”
陈友贵把话说得恶狠狠的,他知道,只要自己口气一恶,丁西早就是有一肚子话孵成小鸡,也只是一肚子闷头鸡,没吱声的可能了。
事实是,丁西早也好,陈铜富也好,都让他脸面丢尽了。
看着陈志云面如死灰地缩回舌头,陈铜富心里美滋滋的。夹着尾巴做人的陈铜富一去不复返了。陈家那个老祖宗陈胜在大泽乡起义时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有种的陈铜富第一次破了驿阁桥村民饭点上留客的习俗,说:“我得出去跟物业对接一下了。”
陈志云不大明白这话的意思。
陈铜富也懒得解释,高昂着头,一副不屑的表情,把陈志云请出了家门,自己锁上门,也走了。
真要他解释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这还得从前两天说起。
陈铜富搬家,相比一般人来说比较简单,但再简单,也有破家值万贯一说。锅碗瓢盆之类的这么一捣腾,陈铜富就累出了一身汗,来不及买床,陈铜富在水泥地面打了地铺睡的,第二天居然感冒了。
说居然,是因为陈铜富的身体一向抗病,寒冬腊月他那漏风的破屋都没让他睡感冒,这倒好,刚变成城里人,身体就变得娇贵起来。去了最近一家社區诊所,医生问完病情,说犯不着打针,开了药,让他自己去药店买。
陈铜富出门后,举着药单寻到一家药店,一看上面的价格,乖乖,好几十呢。
用药讨好自己的身体,陈铜富不习惯,那么好的钱塞进别人手里,换来那么苦的东西喂进自己嘴里,天上说到地上,都有说不过去的理由,在城里竟然不给你任何说法,城里人,原来是这么霸道的。陈铜富有了说不出口的委屈。
驿阁桥治感冒不是有一些偏方吗,偏方是可以治病的,轻微感冒喝点儿姜汤就行,要是还有点儿伤风,枇杷叶子煎水喝也很奏效,若是咳嗽得厉害,就必须用蜂蜜熬猪油喝了。
陈铜富尝试着咳嗽了两声,还好,没有扯心扯肺的感觉,应该就是伤风,枇杷叶就能对付了。
陈铜富对付着回家,在小区里面转悠,转悠来转悠去,找到了一株枇杷树,树不大,叶片还没伸展开的样子。陈铜富挑精拣肥折了三个枝条,心满意足地往回走,嘴里哼着小调:“妹子的脚,香又小,上面停着一只白玉鸟……”
正哼得滋润呢,一双大脚应召而来,停在陈铜富面前,脚上面停着的不是白玉鸟,是一只猛禽,这种品牌的鞋陈铜富在电视上看过,叫不上名字来。
“你是谁?”来人嗓门很粗,一下子把陈铜富的小调给稀释没了。
“我是这里的住户啊!”陈铜富摆出城里人的架势,“你是谁,跑我家院子来干什么?”
“你家院子,口气还蛮大的啊!”来人讥讽道。
陈铜富昂首挺胸地道:“那当然,打听打听,整个驿阁桥,我是第一个城里人。”
那人笑了,声波震得空气都直打颤,道:“我才不管你是第一个还是最后一个,你破坏小区绿化建设,罚款!”
“小区绿化建设?”陈铜富有点儿拿不准了,城里的事,他闹不明白的太多了。眼珠子一转,陈铜富想起电视里跟小区有关的词来,问:“你是小区的保安?”
那人不乐意了,强调说:“我是小区物业的张经理。”
陈铜富脸上迅速挤满笑容,道:“哎呀,张经理,搬进来那会儿吴县长可是再三交代,要我跟你们物业搞好关系,说这个城乡经济开发不单是县里的重点举措,同时这个小区也是县里的示范工程,以后还有更多新小区要到这里取经学习的。”
吴县长的名头果然很唬人,张经理名叫张大粗,但再粗也没县长两个字眼粗,问明白陈铜富折枇杷枝条的原因后,口气一下子变得温柔了:“下不为例啊,今天这事就当我没看见,明天有空咱们对接对接。”
陈铜富答应着走了。
张大粗对自封的经理身份很满意,但他原本对生活是不满意的。
土生土长的城里人,沦落到给乡下人看大门的地步,换谁都不满意,可他要生活,要吃饭。跟陈铜富的一番对话,让张大粗享受到一个老牌城里人的优越感和腔调。
人必须活得有腔有调,如同一个孩子,有爹就得有娘一样,如果说钱是爹,腔调则是不可缺少的娘。
驿阁桥小区的新居民有什么?不就是一点儿征地补偿金么?典型的有爹无娘。换句话说,变成城里人的驿阁桥村民,就是有爹生无娘教的野小子,不野,怎么会随意折断绿化带的枇杷树枝呢?
张大粗所谓的对接,是变着法儿给陈铜富上一课,做文明人的课。
陈铜富是在张大粗很不文明地喝了一大口茶时进的门卫室。送走了陈志云,他直接来到了门卫室。
张大粗见他进门,叽叽哇哇地说:“快点儿,把帘子放下,莫把蚊子放进来。”
陈铜富赶紧闪身进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很是拘谨。
张大粗说:“还记得我要你今天来做什么吗?”
“搞好对接啊。”
“对!”张大粗说,“真正的城里人,首先得有份工作。”
陈铜富说:“可我只会种地。”
张大粗说:“这还不简单?这个小区的草坪和树木绿化以后就交给你了,我是这儿的经理,总不能经理亲自伺弄花草的,你弄就是名正言顺。不白弄,发你工资。”
“工资?”陈铜富激动得口舌不清了,“种草,养花,还有钱挣?”
“嗯,从物业管理费中给你提出一部分来当工资。”张大粗把从自己手臂上打下来的花脚蚊子的尸体在手心搓啊搓,搓成小黑泥条了,掸到地上。
在张大粗看来,陈铜富也就是他手里的黑泥条子,想怎么搓就怎么搓。
陈志云在整个驿阁桥,绝对不是痴人一个,相反,他是精明得过了头的那种人。
按常理,见识了陈铜富的城里人做派,陈志云当务之急就是迅速签下征地协议,搬进新家,揣上赔款,从游手好闲直接升级到好逸恶劳。
但陈志云憋着一股劲儿,非要比陈铜富略高一筹。
你陈铜富能当会叫的孩子,我陈志云就可以学那会咬人的狗,会咬人的狗不叫,但下嘴深,一口下去,连皮带肉能撕掉一大块。征地拆迁这种事,陈志云听得不算少,最后都是釘子户成了大赢家。
尽管协议签署时双方再三保证,协议内容不外泄,可谁能保证嘴上有把门啊?得了好处的钉子户,花那么大的代价赢得的胜利果实岂有不向外人道的?眼红去吧,后悔去吧,谁让你见富贵就淫,见贫贱就移,见威武就屈的。
陈志云站在驿阁桥小区居委会的招牌下,眯着眼睛笑了,驿阁桥的第一个城里人能算真正的城里人吗?
县里的拆迁公告陈志云看过,最迟半年,这个经济开发区就要破土动工,到时候,省电视台都要来采访,镜头中怎么可以出现没有被拆除的破房子呢?只要坚持到最后,哪怕是孤军,都会有很多声音为你奋战的。
想到这儿,陈志云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大无畏的革命精神。说大无所谓的革命精神是美化他了,说穿了陈志云就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一个无赖。
陈志云是饿着肚子回家的,饭点上不留客,陈铜富这人太不合情理了。更不合情理的是,丁西早不年不节的居然在家包馄饨。
“败家的婆娘!”陈志云脱口而出。
丁西早心里很委屈,这是吴县长指点的致富门路,她得先把手艺练到家,城里人,吃什么都讲究色香味俱全,不像乡下人,管饱肚子就能对付的。
“还不给老子把馄饨煮上,准备饿死老子你再往前走一步啊?”
往前走一步,是驿阁桥对女人再嫁的一个说法。
丁西早还真的往前走了一步,鼓起勇气说:“我们把协议签了吧,有房子还有钱拿,咱们也学城里人,洋气一回。”
“啧啧,人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这才半天不见你,你都晓得要学城里人洋气一回了,你知道城里人怎么洋气的?”陈志云拿眼睛剜着丁西早。
以丁西早的智商,显然听不出陈志云是在嘲笑她,她很认真地把馄饨一边往锅里烧开的水中下,一边一字不漏地照搬吴大志的话,天黑了在城里也有很多事可以做的,跳跳广场舞,散散步,遛遛狗,要是闲不住的话,可以摆个小摊子,做点儿小生意,卖馄饨,烤红薯,怎么都比土里刨钱要容易一些。
丁西早不说白天城里人怎么洋气,是吴大志没扯到这个上面,陈志云却被丁西早这一通扯,弄得下不来台。早上出门时,自己还讥笑丁西早从弱智进化到愚蠢了,现在看来,丁西早是直接从大愚晋级大智了。
“你的意思是你要进城卖馄饨?”
“是啊,等你签了协议,我们变成城里人了,我就卖馄饨,每天能见活钱!”丁西早憨厚地咧嘴一笑。
“我看你他妈是见活鬼了,还见活钱!”陈志云暴跳起来,“我几时说要签字了,我几时说要当城里人了?”
丁西早吓得手一抖,馄饨下得急了些,把开水溅起来,有几滴烫在手上,亮晶晶地起了泡。
“当城里人不好吗?都不种地就没人说你游手好闲了啊!”丁西早倒真是为陈志云着想。
“我他妈活明白了,不想游手好闲了行不行?”陈志云话赶话冲出这么一句后,犹如醍醐灌顶,对啊,不能再游手好闲了。
陈志云想起他东游西逛时的所见所闻,征地拆迁时不单房子要估价赔偿,地上的附属物、地里的青苗都要按价赔偿的。新建附属物肯定来不及了,那个工程太浩大,一举一动都在陈友贵的眼皮底下,得耍点儿大家都没耍过的。
陈志云思考了一会儿,眼睛一亮,破天荒地叫了丁西早的名字,温柔地说:“西早啊,咱们抽空去你娘家一趟吧。”
丁西早嫁得远,每次回家花费不少,得看男人脸色行事,难得男人主动提出陪自己回娘家,乐得跟什么似的。
陈友贵打从征地一开始,就没指望陈志云会硬气。
一个疏懒好吃的人,陡然间有大房子住,有大把钞票花,不乐得屁颠颠地跑来签赔偿协议啊?
连吴大志都认定了,丁西早只要回去一吹枕头风,陈志云一准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签字,这种好事,陈志云怎么可能甘居人后?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吴大志却从陈友贵嘴里得到一个消息:陈志云不仅没来签字,还和丁西早一起出门,到丁西早四川娘家去了。
“爹死了还是娘嫁人,这个节骨眼去四川?”吴大志大惑不解。
陈友贵倒是热心起来,道:“我打听了,丁西早的爹结实着,娘也没嫁人的打算。也许是丁西早的姥姥不行了!”
陈友贵信口胡诌的,村里人都听丁西早说过,她是跟着姥姥长大的。
陈友贵不知道,他这么信口一胡诌,竟一语成谶。
一周后,丁西早和陈志云回到驿阁桥,带回了丁西早姥姥的死讯。
让陈友贵吃惊的不是自己的预言能力,而是陈志云的铺张行为,他和丁西早是坐出租车回来的。更奇怪的行为还在后边,来做工作让他们去签字的陈友贵发现,陈志云两口子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不是洗尘,而是拿起铁锹在屋后边的菜地里挖了一个大坑。
“藏宝啊这是?”陈友贵问。
“对,藏宝!”陈志云抹一把头上的汗,少见的勤快,一直不歇气地铲土。这太不符合陈志云的处事风格了,哪怕是插秧割稻的农忙时节,陈志云都是不肯出汗下力的。这一回,是陈友贵把烟都喂进陈志云嘴巴里了,他却拔出来夹在耳朵上。
陈友贵哈哈大笑道:“你这是学古人,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陈志云还真玩的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把戏,他看着一脸悲切的丁西早说:“你弟妹的姥姥临死那会儿说,西早一人嫁出省了,她不放心,死了也要跟着来照应。”
“弟妹的姥姥真死了?”陈友贵心里暗骂自己这张乌鸦嘴。
“死了,化成灰了。”陈志云嘴巴一歪,指向陈友贵脚边。
陈友贵这才留意到脚边那个上了釉的坛子,道:“难怪你们会坐出租车回来!”不是他们钱多得烧心,是因为骨灰这么不吉利的东西,一般的车不让坐。
陈友贵感叹道:“看不出啊,你倒是给老陈家长脸了。”
“那是!”陈志云很骄傲,“别看兄弟我平时不说人话,可人事咱還得做,不能枉披了一张男人皮是不?”
“你打算,把弟妹姥姥埋在这儿?”
“不埋这儿埋哪儿,她不是陈家人,不能进陈家坟地的!”陈志云说完看一眼丁西早,“西早娘家有规矩,老了死的人,都得埋在屋场前后,可以照看着后人。”
听陈志云这么说,丁西早赶忙点头,道:“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那就入土为安吧!”陈友贵说,“人死大过天,拆迁协议的事,改天再说。”
什么事情一改天,就不好说了。陈友贵不知道,丁西早姥姥入土为安了,他自己却要因此不安生了。
不伺弄花草,陈铜富永远不知道城里的花草比自己还有尊严。
张大粗让他在每片草地都插了一个小木牌,木牌上写着:花草也有生命,请您足下留情。
插这个木牌时,陈铜富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起第一次跟爹进城被狗咬了屁股的事了,好歹他是个人,狗都没嘴下留情,眼下倒好,当上城里人了,他还得跟脚下的草留情,要是碰见城里的狗,那得怎么着?供着还是敬着?
张大粗带着陈铜富到县政府的居民小区取了一次经,人家那是真正的居民小区,草金贵得不行,踏一下罚款五元。更要命的是,陈铜富上了个厕所出来,跟丢了张大粗,就被保安拦住了。
“做……做什……什么的?”保安是个结巴。
“取经的!”陈铜富老老实实回答。
“还……还取经……怎么……么不见……猴……猴哥和……和八戒啊?”保安手中的警棍举起来,“老实说,是不……不是上……上访的?”
陈铜富听岔了,说:“是是,我就是上了茅房的。”
保安脸黑了,眼看警棍要落到头上,陈铜富吓得面如土色,小时屁股被咬的记忆嗖的一下蹿上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陈铜富哇的一声号叫起来。
张大粗闻声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说:“大白天你号啥,当这是你家后院啊,这是县政府!”完了冲保安一挥手,“这是我手下的员工。”
保安疑惑地看了一眼张大粗。张大粗把手往腰里一叉,道:“咋了,狗眼看人低?”
心有余悸的陈铜富看了一眼保安,小心翼翼地说:“经理你刚才去哪儿了?差点儿出事了。”
这声“经理”让张大粗气粗了好几分,道:“去哪儿了,老子回家查岗了不行啊?”
“你家在县政府大院住?”
“嗯,就在那边!”张大粗含糊不清地把脑袋往一边歪了一下。
陈铜富望过去,那个地方,是一栋老旧的居民楼,红砖都变黄了,楼道都像豁了牙的老头,张着破败的嘴巴。楼下面有一个垃圾池,太似曾相识了。
的的确确,他们是相识的。陈铜富人生的第一次长见识,是在那个垃圾池里。
保安嘀嘀咕咕地走了,见陈铜富还望着自己脑袋指向的方向,张大粗恼了,道:“看什么看,县政府大院也有穷人的。”
这话不矫情,在县政府大院,张大粗还真是穷人一个,他的爸爸,以前在县政府当门卫,他的妈妈,在县政府残联上班。后来,残联搬出去办公了,张大粗一家却没能力搬出去买房,住在县政府早先分的这套老式的居民楼里。
同一个院子,贫富贵贱差别是有的。陈铜富懂这个道理,就跟他们驿阁桥下的水里一样,有在水面游的小白条子鱼,也有在水中间觅食的鲫鱼,还有在底层的大草鱼大黑鱼,寸水藏斤鱼。
只是县政府大院这水,让陈铜富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张大粗承认自己是穷人,咋还那么气粗呢?他不懂,这就是城里人的底气。县政府大院出来的人,在哪儿都有县政府的做派。
张大粗的做派这会儿是从狗身上体现出来的。
他的话音刚落,从那豁着牙的楼道里跑出一条狗,撒着欢直往垃圾池里钻。
张大粗大叫一声:“胡桂芝你死哪儿去了?狗都看不住!”
一个身材脸蛋都不错的女人慌慌张张地从那楼道里跑出来,弯腰去抱那只狗。
“你老婆啊?”陈铜富眼里打量了一下,冲张大粗道,“很漂亮啊!”
“不漂亮老子会要她?”张大粗趾高气扬地一仰头。
陈铜富有点儿不解,张大粗要人样没人样,在这么漂亮的女人面前还这么牛逼哄哄的?
“能嫁进县政府大院当媳妇,她这是从糠缸跳进了米缸里,懂不?”张大粗看了一眼陈铜富,深表同情地说,“别看你眼下是城里人了,这城里人跟城里人也有不同的。”
“城里人跟城里人还有不同?”
张大粗懒得解释了,道:“时间一长你就晓得了。走,带你找点儿赚钱的门路去!”
从县政府出来,张大粗带陈铜富走到一个散发着刺鼻味道的地方。再近一点儿,陈铜富看见一个铁牌子立在路边,上面写着:垃圾中转站。张大粗拿脚往前面空地上虚空踢了一下,陈铜富这才发现,地上分门别类摆着空酒瓶、废纸袋、塑料布、破铜烂铁。
陈铜富很好奇,来这儿干什么呢?
陈铜富正在心里嘀咕着,张大粗双脚把一堆酒瓶子踢得哐当作响,喊道:“你们经理呢?”
一个女人回过身子看了一眼张大粗,手中的铁钩子往张大粗背后指了指,陈铜富这才发现,张大粗背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秃子。
秃子谄媚地撕开一包烟,弹出两根,并排站着,恭恭敬敬地递过来。张大粗打量了一下烟的牌子,漫不经心地捻出一根,抽一口,懒洋洋地一歪头,说:“这是我们小区保卫科的陈科长。”说完给陈铜富使了个眼色,陈铜富不傻,接受了讯号,但是没吃过当官的猪肉,不知道咋跑,只好不吭声,等着张大粗唱戏。
“陈科长好!”秃子赶忙屁颠屁颠地又给陈铜富点上烟。
陈铜富依样画葫芦把烟叼嘴上。
“我们小区,新建的,驿阁桥小区,听说过没有?那是县里的重大举措。”张大粗弹一下烟灰,冲秃子说。
秃子连忙点头,道:“看电视了,建在城乡结合部那儿,听说整个村子要搬迁进来。”
张大粗点头说:“搬一次家穷三年,你是知道的,多少破烂要丢掉?”
“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秃子果然心领神会。
“小区那儿,你以后去只需要跟陈科长对接好就行了,别人谁也插不上手。”
别人插不上手不要紧,要紧的是陈铜富这会儿插不上嘴。
秃子很亲热地把胳膊搭在陈铜富肩头,冲陈铜富说:“对接是必须的,请神不如撞神,就今天,我请两位吃个便饭!”
上了桌子,陈铜富才真的瞠目结舌了,菜都是硬菜,酒也硬,不是散白酒,是瓶装的白云边,十二年的。秃子喊了四个人作陪,是他的四个片长。
“片长”这词很新鲜,陈铜富第一次听见,他只在电视上听说过片警。
张大粗笑道:“他们还真的跟警察一样,每人管一片的。”
秃子端着一杯酒,冲陈铜富举起来,说:“陈科长啊,您那一片的垃圾,以后就给我这个兄弟包了!”然后冲一个酒糟鼻说,“吴冬冬你这样,站起来飘一个。”
飘一个,是小城打麻将的专业术语,陪着下注的意思。酒场上飘一个,自然是陪喝一杯。
叫吴冬冬的酒糟鼻很爽快,飘了一个。
陈铜富的酒量不大,也不是不大,是没机会锻炼。酒酣菜热之下,气氛有了,陈铜富的身体却扛不住酒精在肚子里翻滚,说话舌头就大了,筷子也抓不稳了,看东西都是双的。
怎么回来的陈铜富一点儿也不知道了,张大粗把他扔到床上是什么样的姿势,他第二天早上醒了就保持着什么样的姿势。
他能醒来,一半是被尿胀的,还有一半是嘴巴渴的。酣畅淋漓尿上一通,又灌了一大杯自来水,陈铜富逐渐清醒过来。
陈铜富眼前浮现出昨晚的场景:张大粗、秃头、吴冬冬,还有三个已经记不住名字的片长,敞开肚皮来个个比自己行,难怪城里人鄙薄乡下人时喜欢说乡下人肚子里装不了四两猪油,敢情自己肚子里最多只能装三两猪油,多一两,肚子就承受不住了。
陈铜富真正承受不住的是吴冬冬口口聲声喊自己陈科长,喊得很客气,很恭敬,喊得陈铜富不知不觉就人五人六起来,对吴冬冬的酒就来者不拒了。
事后张大粗嘲笑陈铜富说:“你哪是喝酒啊,你喝的是城里人的做派。”
这个张大粗,还真是粗中有细,说到陈铜富心坎里了,长这么大没被人恭维过,高帽子戴到头上,陈铜富还下得了架子吗?
没等多长时间,陈友贵就晓得陈志云唱的哪出戏了。
依然是丁西早当先锋,这一次,是陈志云授意的,很明显,以丁西早的智商,玩不出这种高智商的花样。
大清早见丁西早在拆迁办门口等着,吴大志有点儿大喜过望,只要再把陈志云这一户的协议签订下来,驿阁桥村就等于有了风向标,最不好伺候的陈铜富已经过上城里人的日子了,游手好闲的陈志云再神仙一般逍遥起来,傻瓜才会继续观望。
吴大志笑眯眯地问:“你男人呢?”
丁西早说没来。
吴大志学着陈友贵口气说:“你一不当家二不作主,来干什么?回去,让你男人来。”
丁西早贴着墙壁不动步,道:“我问县长一句话。”
吴大志就知道,丁西早是带着任务来的,便问:“什么话,包馄饨还是烤红薯的话?”
丁西早道:“我男人要我问问,征地赔偿的话,迁坟应该怎么个算法?”
吴大志大吃一惊,道:“迁坟?没听说你家地里有坟啊?”
丁西早道:“怎么没有?我姥姥的,不信你问陈主任,他在场表的态,说死人要入土为安,迁地协议的事日后再说。”
陈友贵就是在这当口儿进的办公室。丁西早很识相,说完就闭嘴了。
吴大志看了一眼丁西早,冲陈友贵使眼色,说:“出去陪我抽支烟。”
陈友贵愣愣地说:“我早上不抽烟的。”
吴大志把眼睛一瞪,道:“你的意思是要我早上请你喝酒你才愿意出去?”
陈友贵不傻,吴大志话里有话,说自己敬酒不吃吃罚酒。
果然应验了,一出门,吴大志给了陈友贵一碗冷酒,道:“陈友贵,你很得民心啊!”
陈友贵说:“得个屁,我祖宗八代被人骂了个遍,只差扒出来鞭尸了。”
吴大志眼光鞭子一样抽过来,道:“那在这个节骨眼上,你给陈志云划什么坟地?”
划坟地,给陈志云?陈友贵脑子一懵,跟着醒悟过来:“您说丁西早姥姥啊?他们是按四川的规矩,把她姥姥的骨灰埋在自家屋后菜园里了,没进陈家祖坟,也没单独划坟地。”
吴大志黑着脸,说:“同志啊,这叫大意失荆州,你还不明白?”
陈友贵道:“陈志云在自家菜地挖个坟,跟失不失荆州有什么关系?”
“自家菜地?”吴大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啐了陈友贵一口,“你能把死人骨头当白菜一样从地里扒出来吗?”
陈友贵一听,当场愣住了。
丁西早没在吴大志嘴里问出个什么名堂来。吴大志直接不见她了,把丁西早丢给了陈友贵。
陈友贵回到拆迁办,不说话,只是看着丁西早,一个劲抽烟,抽得一整张脸都被云遮雾绕了,陈友贵才说:“丁西早,你们两口子行啊!”
这话是陈友贵发自内心说的,带褒义性质。
丁西早则听出了贬义,陈志云耍的这一手,确实有点儿损,她不由得有点儿脸红,过意不去,以为陈友贵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呢。孰不知,陈友贵是巴不得有这么个风箱让自己钻在里面不出来,哪边的气他都可以受,气受得多,越能证明他劳苦功高。
上面体恤他在拆迁工作上任劳任怨之余,没准恻隐之心大动,直接就提携他了,允许电影中有火线入党一说,现实生活中就应该有火线提拔之举。
丁西早对陈友贵还是有好感的,这个大伯子每年村里有照顾时都忘不了自己的一份。丁西早就使劲拿手搓衣裳,说:“我巴不得早点儿签协议,进城卖馄饨的。”
“你只晓得卖馄饨,卖馄饨!”陈友贵的声音陡然砸进丁西早耳朵里,“你不晓得城里人卖祖宗更值钱!行了,你回去吧,让陈志云明天来。”
这就是陈友贵的高明之处了,他不跟丁西早一起掺和,免得到时吴大志说他们串通一气,他知道吴大志肯定在楼下某个角落盯着自己,他更知道丁西早回去后,陈志云会一字不漏地把吴大志和自己的回答搁心里一遍一遍过的,话要是能吃的话,以陈志云的狡黠,他会吞进肚子里学老水牛一样,随时从胃里吐出来反刍的。
陈志云反刍的结果,在陈友贵最后那句火冒三丈的话,你不晓得城里人卖祖宗更值钱啊!
这是对陈志云间接的肯定啊,肯定之余,还有提醒。城乡差别,不单应该在活人身上体现,死人身上也要同步体现才行。陈志云眼前猛地一亮,豁然开朗了。
城里人一块墓地多少钱,自己得有本账,丁西早姥姥的坟地就应该往城里公墓的价格上靠。
想到这儿,陈志云原本慵懒的身体突然就变得勤快起来,道:“西早你还记得不,上次,我进城玩拿回来几张宣传单,花花绿绿的那种。”
“哪种啊?”在丁西早眼里,所有的宣传单都是花花绿绿的。
每次游手好闲回来,陈志云手里总要多几样东西,有不花钱的膏药,有免费赠送的塑料盆,机会赶得巧,还有半斤洋鸡蛋什么的。商家做活动,需要凑人气,陈志云这种人,凑人气是最好的人选。
丁西早对塑料盆和洋鸡蛋还是喜欢的,对花花绿绿的宣传单就没啥感情了,记不住也正常。
“就是那种,你说用它引火都嫌晦气的!”陈志云努力回想传单上的内容:皇山陵园致力于成为全国一流的陵园,不但具有出色的陵园环境,还可以提供温馨的人文关怀,让故人安息,让世人安心。
丁西早就抓挠着脑袋使劲回想,到底让她想起来了,给垫在鸡窝里了。
“快点儿寻回来给我!”
丁西早就出去,一会儿工夫回来,递给陈志云一张上面沾着鸡屎的宣傳单。
陈志云这会儿也不嫌臭了,眼睛鼻子嘴巴迅速凑上去,兴奋地说:“找着了,明码标价,最低一万,最高八万,你姥姥的坟地就取中间值,四万吧。”
“一个墓地四万?”丁西早赶紧抢过那张宣传单,紧紧地抱在怀里,一点儿也不觉得晦气了。
“肯定值四万,皇山陵园,你以为是个人都有资格跟皇帝葬在一起啊?”
丁西早这才想起来,那个传说中当了皇帝的皇子的亲爹的封地就在这里,他死后被儿子追封为太上皇了,皇山陵园就在太上皇的陵园附近。
做城里人,真好,死了都比乡下人值钱!丁西早眼里全是光芒了,她这辈子还没看见过四万块钱呢。每年的稻谷一卖,钱都被陈志云攥手里了。用陈友贵骂陈志云的话说:“他能攥钱?他是刘备过江东,左手抓金子,右手撒铜。”
丁西早这次放精明了,说:“姥姥的墓钱得归我!”
陈志云说:“凭什么归你?”
“就凭姥姥的骨灰是我抱回来的!”
陈志云没了话,确实,这个事上丁西早是有功之臣。但陈志云也不妥协,道:“歌中都唱了的,军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没我的主意,你会想到把姥姥的骨灰从四川带回来这一妙计?”
陈志云这么一说,丁西早就让了步,道:“要不,一人一半?”
丁西早原本就没指望陈志云能松口的,陈志云之所以松口,是怕丁西早把他打死人的事捅出去,丁西早这种女人,憨劲上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行,你姥姥的墓钱一人一半!”陈志云很大度地一挥手,他心里有个小九九,丁西早不是乱花钱的女人,这一半相当于是让她过过手,最后怎么花,还不是自己一句话的事儿,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至于丁西早的姥姥这个有功之臣,他们一个字没提,都化成灰了,也不可能从地底下爬出来邀功。
丁西早犹豫着说:“那我还卖馄饨不?”
“卖馄饨?卖什么馄饨?就知道卖!”陈志云有点儿恨铁不成钢了。
“我要不知道賣,你也不会把卖脸的事都推我上前啊!”丁西早嘟囔着回了一句。
长了一嘴勤快牙齿的陈志云竟然无言以答。
吴大志看人,是双方面的,一方面看人的表象,一方面窥探人的内心。
丁西早走后,吴大志慢吞吞地上楼,不看陈友贵,看着后来进门的李大喜和丁武金,发号施令说:“这么守株待兔也不是办法,要不这样,陈志云的协议我们搁置下来,先把其他村民的协议签了,让他们单了帮,不怕他不主动来找我们。”
陈友贵知道吴大志在投石问路,假装恍然大悟地说:“对啊,还是吴县长高明,先易后难,让他家成了孤岛,看他怎么抗。”
“对个屁!”恼羞成怒的吴大志爆了粗口,“擒贼先擒王你不懂啊?真让他成了孤岛,反而不好解决了,到那时软不好硬不得,还不由着他漫天喊价?”
陈友贵心里石头落了下来,问:“那怎么办?”
“怎么办都不用你办!”吴大志眼光一凛,“我亲自去会一会他。”
“我给您保驾!”陈友贵急忙表忠心。
吴大志说:“保驾,你当我征战沙场啊?我最讨厌你们把事情搞得大张旗鼓的,我是去跟人家交朋友的。浇花浇根,交友交心,得推心置腹,懂不?”
陈友贵不懂,吴大志曾说过,就驿阁桥这两个村民的能耐,犯不着劳自己大驾的。
这两个村民,分指陈铜富和陈志云。
陈铜富那儿,解决得不费吹灰之力,陈志云这儿,不费点儿力似乎说不过去。
吴大志去的那会儿,丁西早已经跟陈志云汇报完了。养的狗大黄在叫,两口子往外一看,吴大志来了。
丁西早迎了出去,陈志云在门背后张望。出去迎接吧,也许人家只是路过,显得自己多巴结似的,不出去也不好,毕竟钱在人家手里卡着,官大一级压死人。门背后好,属于欲拒还迎,可进可退。
丁西早是女人,不当家不作主的女人可以没进没退的,兴冲冲地喊:“吴县长好!”
吴大志笑呵呵地回:“都好都好,你当家人在吗?”
“在在!”陈志云亦步亦趋从门背后钻出来,“听见大黄叫,就知道有贵客,这不,找半天也找不出像样的烟来招待。”
吴大志掏出烟来,道:“烟嘛,我有,抽我的。”
“那多不好意思!”陈志云嘴里不好意思,手却很好意思地接了一根。
抽烟跟喝酒一样,是营造气氛的好东西。烟抽开了,话就放开了。
吴大志看着陈志云的几间青砖瓦房,眯着眼,漫不经心地说:“这屋子有些年头了啊。”
陈志云很得意,道:“整个驿阁桥,这是最早的青砖瓦房。”
吴大志就坡下驴,道:“那就不想最早住进小区?”
陈志云警惕着呢,道:“吴县长,这您就不懂了,我爹说过,过日子有两样最要紧了,一样是睡得好不翻身,还有一样就是……
“就是啥,你怎么说半截话呢?”吴大志追问。
“这可是吴县长您要我说的啊,这可不是针对您!”陈志云就是要吴大志追着问,那样就显得自己不是有意的,“还有一样就是,住得好不搬家。”
狗日的!吴大志在心里冷笑,你这还是住得好,快跟猪窝有得一拼了。
吴大志忍不住要卖弄一下,道:“住得好是吧,那我倒是要请教一下,你们家祖祖辈辈到如今,出过什么名人没有?”
陈志云哑巴了,别的事好瞎掰,名人的事瞎掰不到自家身上来。
“没有名人也行,上过县志的也算。”
陈志云还是紧咬牙关,驿阁桥这地上,上过县志的也就是那个跟皇帝有过瓜葛的老祖宗,因为是传说,县志上连老祖宗的名字都无从考查,以陈家人代称了。
一击奏效,吴大志继续说:“陈志云你好歹也是男子汉大丈夫,见识怎么连古代的一个糟老婆子都不如?”
“古代哪个糟老婆子?”陈志云被吴大志的激将法弄得脸红脖子粗。
“孟母啊!”吴大志很得意自己的旁征博引,“孟母三迁的故事你总听说过吧?”
陈志云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充到了眼球上,道:“听说过怎么样,没听说过又如何?”
“听说过你就该为孩子着想,孟母那个糟老婆子都晓得给孩子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你难道不想?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这口号可不是空喊的,得落实到行动上。你搬进城里,孩子就能进城里的学校读书,庄稼误了,也就是一季,孩子误了,可是一生!”吴大志一番谆谆教诲下来,舌头发干,端起茶杯来准备打湿一下喉咙。
刚递到嘴边,吴大志手上突然一轻,愕然间,那杯茶已经被陈志云啪地砸在地上。吴大志还没醒过神,陈志云一脚把凳子给踹飞了,骂道:“他妈的,老子没娃儿就活该让你这么欺负啊?”
吴大志脸上的汗刷刷就流下来了,是说呢,进屋半天就没看见一个娃儿晃动一下,院子里晾晒的衣服,也没娃儿的。难不成……
吴大志眼角余光扫了一下丁西早,丁西早正哭丧着一张脸望着陈志云。
吴大志立刻明白了,尴尬得不得了,站起来就往外走。
陈志云的骂声追在吴大志背后:“狗日的,你个不下蛋的母鸡,害老子被不相干的城里人调派。”
调派是驿阁桥的土话,有被人促狭了的意思。
吴大志从陈志云家里回来后,整个脸黑得跟青天大老爷包黑子有得一拼。
陈友贵故意挤对吴大志,说:“吴县长一出马,摆平陈志云那不跟擤鼻涕一样,直甩的,晚上整几个硬菜,庆贺一下?”
吴大志被挤对得心口发硬,说话也就软不起来,道:“妈的,穷山恶水出刁民,这话还真的不假。”
陈友贵借坡下驴,道:“本来就是,当初我说这拆迁工作难度大,您说我是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现在给我牌坊我都懒得立,当婊子多好,两腿一张开,什么事都能迎刃而解。”
吴大志心里门儿清,陈友贵是嘲笑自己连婊子都当不好呢。也确实,吴大志当不好陈友贵那样的婊子,婊子怎么都不会跟客人翻脸。
陈志云这事儿,算是闹得下不了台了。
酒醒之后胡乱洗把脸,陈铜富就开了门,对着阳光伸懒腰,还做了两个扩胸的动作,电视上城里人都这么做的。
一个胸没扩完,陈铜富发现小区有了人气。莫不是有新的村民搬进来了?
陈铜富激动了,他得尽点儿地主之谊,怎么说他都是先住进来几个晚上了,自己有义务给后来者做一点儿指引。
等陈铜富屁颠颠跑到那两个人面前,才发现两眼一抹黑,没一个认识的。
“你们找谁?”
骑着三轮车的老头说:“找垃圾啊,还能找谁?”
三轮车上一个头发打了结的女人眼珠转了一圈,指着小区内很显眼的垃圾池说:“那边,那边!”
老头车把一扭,从陈铜富身边擦了过去。
捡破烂的!陈铜富明白过来。
捡破烂的两个人脚刚探进垃圾池里还没生根,一个声音在头顶炸响:“找垃圾,你们鼻子倒是很尖啊。”
在驿阁桥,说一个人鼻子很尖,等于拐着弯骂人家是狗。陈铜富心说谁啊,这么缺德,骂这把年纪的人是狗。
能是谁呢?张大粗。
陈铜富不用回头也知道的,但他还是回了一下头,回头的意思是要张大粗嘴上积德。
张大粗很配合,嘴上积德了,他闷声不响走过去,一脚踹在三轮车上,说:“还不滚,当小区是菜园子,说进就进,说出就出?信不信陈科长马上罚你们的款?”
搁昨天,陈科长这个叫法陈铜富还是很受用的。
他的醉酒,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成分居多。
老头见张大粗嘴巴歪向陈铜富这边,立马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皱巴巴的香烟,上来套近乎,说:“陈科长啊,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们捡满这一车就走。”
陈铜富目测了一下,三轮车很小,装不了多少破烂,陈铜富就伸出手,要那老头从那一边开始捡,不要翻得乱七八糟的。
手还没伸出去,张大粗猛地咳了一嗓子,陳铜富就明白张大粗还有话说。
果不其然,张大粗的话看似无关痛痒,实则是一竿子就戳到陈铜富的肺管子了,他说:“不要动不动就伸手,别忘了自己的饭碗有多大。”
张大粗话音刚落,陈铜富眼前就浮现出一满桌的碗啊碟啊盘啊来,杯盘狼藉的桌面中一个酒糟鼻无比清晰地再现出来,吴冬冬!
陈铜富使劲拍了一下脑子,要死了,怎么忘了吴冬冬这茬儿。
陈铜富感觉特别对不起两个老人,说:“不好意思啊,这垃圾是有人包了的,你们转下一家吧。”
女人耍赖,说:“来了总不能空着手走吧,就让我们随便捡一点儿。”
陈铜富望着张大粗,张大粗道:“随便捡一点儿?说得轻巧,一女还能许二夫?你花钱娶个媳妇愿意让别人挖块肉走?”
张大粗本来要说你花钱娶媳妇愿意给别人先睡?话到嘴边觉得不妥,陈铜富还是单身汉,这么说相当于打陈铜富的脸。
话糙理不糙,陈铜富一寻思,还真是这么个理,只好板着脸说:“当这是菜市场,还讨价还价啊?”
陈铜富骨子里不是促狭之人,口气是轻的,有息事宁人的意思。
收垃圾的两个人见没了商量余地,只好嘟嘟囔囔着走人,怪就怪那个女人嘴碎,吐口痰,道:“多大的施舍啊,还不许讨价还价。”
事情坏就坏在这句话上。陈铜富可以充耳不闻,张大粗不愿意。
张大粗阴沉着脸,道:“你再说一遍!”
女人真就不知好歹又说了一遍,陈铜富和老头想捂住她的嘴巴都来不及:“多大的施舍啊,还不许讨价还价。”女人说时还拿捏起腔调来。
张大粗就笑了,说:“好,我倒要看看这个施舍大不大,讨价还价我就不听了,我等会儿听你怎么讨饶的。”
说完,张大粗跑到门卫室,拿电话拨出去一个号码,说:“吴冬冬,你马上过来。”
吴冬冬过来得真的可以用马上来形容,好像他就潜伏在附近等着现身。赶巧了,吴冬冬带着人和车正到这边来收破烂呢。
寡不敌众,女人犯的错,却得让老头来赔罪,老头小心翼翼地掏出烟,再三再四请张大粗,张大粗不接,陈铜富推辞不过,接了。接了就得为人说话。
陈铜富说:“算了吧,乡下人不识好歹。”
张大粗还是不动眉毛。
陈铜富说:“人心都是肉长的。”
张大粗的眼珠子瞪圆了,怒道:“你意思是我长的不是人心?”
“没,没,不是那个意思!”陈铜富心里滴着血,
妈的,是人能干出这种缺德事?
“你以为他们是人?”张大粗从鼻子里嗤出一股气体来,“垃圾堆里讨饭吃的也配叫人?”
陈铜富那一瞬间差点儿蹦起来甩张大粗一耳光,他眼前过电影一样闪现出自己第一次进城在垃圾池里扒拉鸡鸭骨头的样子。
“怎么就不配叫人了!”
这几个字陈铜富原本是在心里发泄一下的,偏偏他一激动,从喉咙里弹了出来。
“你觉得是人,那是你,在我眼里,他们就是垃圾!”张大粗脖子一仰,居高临下地说,“提醒你一句,你都是城里人了,别把自己当垃圾!”
“我还真就是垃圾,哈哈哈!”陈铜富突然狂笑起来,他甚至都笑出眼泪来了,一串串地砸在三轮车上,笑完冲不知所措的老两口说,“我请你们吃饭去,咱们学城里人,下馆子去。”
“这合适吗?”老头有点儿蒙了。
“怎么不合适?”女人眼皮子浅,见便宜不捡要后悔好几天的。
陈铜富拍着胸脯说:“去吧去吧,做不过人是个人的手段,吃不赢人是个人的饭碗!看看谁的饭碗大。”
谁的饭碗大都不如张大粗的眼睛睁得大,要不是有两个眼袋形成隔断,张大粗的眼珠子肯定啪嗒一声滚落下来了。
“学城里人下馆子你就是城里人了?告诉你,穿上龙袍你也当不了太子!”张大粗在陈铜富背后气急败坏地骂。
陈铜富没回头,他想当太子吗?他连陈科长都不想当。他爹陈二狗活着时,曾经跟他说过:“人,为什么是一撇一捺组成的呢?穷是一撇,富是一捺,就是要你穷不舍志,富不癫狂。”
跟张大粗横爬,不是陈铜富的本意,他眼下是城里人不假,手里有点儿活钱也不假,尚不至于到达能够癫狂的地步。是张大粗那句“别把自己当垃圾”,让陈铜富癫狂了一把。
“垃圾怎么了,比你这个寄生虫好,寄生虫离开垃圾还活不了呢!”
从一堆垃圾都要变出一顿酒来,陈铜富已经看出张大粗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寄生虫。
张大粗许诺自己的工资,说白了,就是把陈铜富也变成一个寄生虫,那可是寄生在驿阁桥村民身上的虫,喝的是驿阁桥村民的血,叫陈铜富于心何忍?
人可以数典,但不能忘祖,驿阁桥整个村,谁家的饭碗陈铜富没端过,谁家的茅厕陈铜富没蹲过?他娘死后,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陈铜富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老话讲,水从源流树从根,找到根,就能摸到藤。陈铜富没爹娘了是事实,但他照样是有藤蔓的人。
陈铜富进了餐馆,特意点了一个酸菜财鱼火锅,还要了瓶酒。
陈铜富喝得两眼发红,两颊发亮,老头更不用说,喝得鼻尖冒出细密的汗珠子。
女人头发打结,说起奉承话不打结,帮陈铜富添汤,说:“今天出门就遇见贵人了!”
老头说:“是啊,遇见贵人了!”吸溜一口酒,老头酒量不大,酒一下喉咙,音量倒是蛮大。
陈铜富被“贵人”这两个字吓了一跳,他忍不住琢磨起这两个字眼来。毕竟是落过难的人,也曾经是受人恩惠的人,陈铜富心里就想,什么时候请驿阁桥的村民吃上一顿,涌泉相报他做不到,还人一顿酒席应该可以。
小二两的酒瓶很快见了底,老头的酒量也现了底,话明显多了。看着火锅里的鱼骨头鱼刺全都到了桌面上,陈铜富说:“还加點儿菜不?”
老头说:“不加了不加了,都吃到喉咙管了。”
女人更是一个饱嗝连一个饱嗝地打,于是陈铜富就结了账。
在饭馆门口,陈铜富多了一句嘴,说:“你们回去吧,我打车去。”
他是给自己买面子,既然人家都奉承自己是贵人了,贵人肯定不能安步当车。
女人是很能见风使舵的,说:“打什么车,现成的车在眼前呢。”
“现成的车?”陈铜富悟了过来,“你是说这三轮车?”
老头说:“三轮车也是车啊,早先我可是用它载过客的。你请我们喝酒,我们就请你坐回车吧。”
女人帮腔道:“就是,就是,不要瞧不起人啊。”
“是不要瞧不起车!”老头乐呵呵地纠正,“跟怪酒不怪菜一个理,陈科长你说是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铜富还能说不是?坐吧于心不忍,不坐又却之不恭,正为难呢,女人已经架着他的腰往三轮车上推搡了,陈铜富只好硬着头皮坐了上去。
老头喊了一声:“起驾了!”腰一弓,头一扎,双腿一用力,女人在后面一推,三轮车就摇摇摆摆,像水里的鱼儿一样撒着欢似的往前蹿了。
路不远,没十几分钟,驿阁桥小区就在眼前了。
陈铜富眼尖,看见小区门前站着一个人,以为张大粗还在那儿等自己秋后算账,可不能连累老两口了,陈铜富就站起来往车下跳。
虽然没站稳,受了点儿疼,只是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陈铜富就挥了挥手,说:“你们走吧,被人看见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陈铜富不说,老两口也知道,他们也不愿再看见张大粗那张脸,没人把脸当屁股送上门给人再踢上一脚的。捡破烂这么多年,这点儿生活智慧还是有的。
老两口掉转车头,这次是女人踩着三轮车,老头欢天喜地点根烟坐在车上享受了。
看着这幕场景,陈铜富胸口有点儿发胀,贫贱夫妻不是百事都哀的,也有不哀的时候。倒是自己,应该哀伤一把,没人问寒问暖,更别说新添的伤痛了。
跟陈铜富不一样,同样吃过百家饭,陈志云巴不得在驿阁桥的征地协议上挖出个金娃娃。骂吴大志归骂,他背后倒是帮吴大志做村民工作,道:“搬家吧,早搬一天早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城里人什么生活,出有车食有鱼,不信你们去看看陈铜富。”
真有人去看陈铜富了,就是丁西早。
丁西早是憨人,喜欢把别人的话往实在处听,何况还是自家男人的话,丁西早就真的去看陈铜富了。
一是看看陈铜富真的是出有车食有鱼了没,二是看看城里人的馄饨怎么卖。
挣钱不是主要的,丁西早闲不住,不可能跟吴大志说的那样,有了房子有了钱,就关起门来数钱,数完钱天黑了再数自家男人身上几根毛。陈志云那个毛躁性子,不给她几巴掌都算轻的。
丁西早跟了陈志云之后,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打出的媳妇揉出的面。丁西早确实被他打得性格跟面条一样软,看着是个人,陈志云只要嗓门一高,嘴里热气一大,丁西早就跟面条遇见滚开水一样软了,从没想过她的手也可以回敬到对方的脸上。
陈铜富从三轮车上下来,没认出小区门前站的人是丁西早,也算情有可原。
这个只会在地里憨做的女人,哪里舍得花时间进城晃悠呢?
丁西早这会儿宁愿不干活也要来晃悠,主要是来看看陈铜富是怎么个活法,是不是一变城里人就出有车食有鱼了。
还真是出有车,在丁西早看来,送陈铜富回来的三轮车也是车。
车被陈铜富打发走了,丁西早迎了上来。
陈铜富有点儿诧异,说:“是嫂子啊。”
丁西早说:“是嫂子不行啊?”
“行行,当然行!”陈铜富急忙往小区里引路,过门就是客,怎么着他都先人一步进了城,得有城里人的礼数。
换拖鞋时,丁西早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了,她走路来的,脚太脏,有一股汗味儿。陈铜富没捂鼻子,在陈志云面前摆做派,那是男人的争强好胜的心理作怪,跟丁西早,他犯不着。
换了鞋,接了茶杯,丁西早站起来,说:“兄弟,你领我看看厨房去。”
陈铜富没多想,领着丁西早直接去厨房了。
驿阁桥村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女人串门过户,主要看两个地方,一个地方是厨房,厨房是女人显身手的地方;第二个地方是猪圈,老话说了,秀才不离书,农妇不离猪。
丁西早一进厨房,就发现冷锅冷灶的,显然是几天没开火,鱼鳞都没看见一片。
丁西早就说:“铜富兄弟,你这是给城里人脸上抹黑呢。”
陈铜富问:“我怎么给城里人脸上抹黑了?”
丁西早人憨,说话不晓得拐弯,道:“你这灶门都几天没开了,揭不开锅了是吧?”
“哈哈哈!”陈铜富笑得泪花往外漫,刚才腿撞上三轮车都没让他疼得掉眼泪的。
“笑什么?”丁西早纳闷了,“我说错了吗?难道城里人都兴吃生的?”
陈铜富说:“嫂子你还真是,你以为城里人天天开火啊?”
“不开火吃什么?”丁西早觉得不可思议。
陈铜富说:“大街上有多少饭店啊,光早点这一项,干的有粉丝、面条、蒸饺、油条、包子、花卷,稀的有豆浆、牛奶、八宝粥、绿豆汤,这些都是我们想得到的名堂,还有多少想不到没吃过的玩意儿呢。”
“你的意思,你成天在外面吃?”丁西早半信半疑地看着陈铜富,陈铜富脸上红润着,不像是吃一顿管三天的样子。在驿阁桥,陈铜富的日子出了名的饥一顿饱一顿,逮着在谁家做事,吃一顿肥实的可以管三天。
“成天也不至于,反正这几天是天天下馆子,不过以后不行了,得自己做饭了!”陈铜富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说的是实话,不当陈科长了,自然没人奉承自己,张大粗也不会带自己出去蹭饭吃了。
“天天下馆子,那不是顿顿有鱼吃?”丁西早是真憨,在她心里,鱼就是最好的菜了。
“鱼算什么?”陈铜富的城里人做派这时就出来了,往外哈了口气,不无得意地说,“不信你看,吃得我舌头都快生出鳞片了。”
丁西早真就凑上前去看陈铜富的舌头,果然不假,陈铜富的舌头发红,还起了泡,这点丁西早有经验,陈志云只要出去混吃混喝几顿回去,舌头一定会起泡,发红,还溃疡。
陈铜富有没有得溃疡呢?丁西早就是这么爱较真的一个憨人,她把头一歪,凑得更近了,想看个仔细。
陈铜富活了三十多年,从没哪个女人挨他这么近过,丁西早身上的女人味道让他忍不住口舌生津,有口水漫出牙床,太不雅观了!陈铜富赶紧伸出舌头,想把漫出牙床的口水吸溜回去,结果是,他伸出的舌头一下子舔着了丁西早凑上来的嘴唇。
两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赶紧分开。
“还真的吃鱼了!”丁西早没多想,她是真的闻见鱼腥气了。
“嗯,财鱼!”陈铜富迅速接上话,“财鱼火锅,很好吃的,要不要我请你吃一顿?”
“我可没那个福气!”丁西早说,“我就是伺候别人吃鱼的命。”
这是大实话,家里就算有鱼有肉,丁西早也没机会下筷子,她还按驿阁桥的老规矩,家里来了客人,烧火婆子是不上桌子的。她一个外地来的媳妇,再撞到这么一个游手好闲的男人手里,有心破这规矩也没人在背后撑腰。
陈铜富听了挺心疼的。
陈志云让吴大志头疼不已,他没想到驿阁桥真有陈志云这么缠腿的人。
李大喜和丁武金是真的为难,陈友贵则是心里暗喜,自己抄底的时候来了。
“我倒是有办法叫陈志云签协议!”陈友贵吞吞吐吐地说。
李大喜眼睛一亮,道:“有办法就使出来啊。”
“可那得豁出我的根基去!”陈友贵望着丁武金说。
“又不是豁出你的命!”丁武金伸长脖子道。
拆迁工作不能落实到位,他们都面临轮岗的威胁,这可是立了军令状的,有救命稻草肯定会抓住不放。
陳友贵说:“你们不知道,这事吧,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们无所谓,拆迁结束屁股一拍走人,那叫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我呢?”
李大喜道:“你怎么了,难不成路上有老虎,拦着不让你回家?你有什么难处?”
陈友贵说:“你说有什么难处,我这相当于挖人祖坟,只有老绝户才做得出来这事,你说以后在驿阁桥这地方,我还怎么混?”
丁武金和李大喜对望一眼,问:“你的意思是?”
“你们两个帮我试探一下吴县长的口气,要是我让陈志云签了征地协议,他能不能拍个板,让我到镇政府或者你们二位手下随便干点儿事,有碗饭吃。我不能卖了屁股再卖了饭碗,我这一家老小要脸活人,要钱吃饭呢。”
“这个,应该不是难事吧?”李大喜看了一眼丁武金,抢先封住口,“我们财政要不是省里一条边管着,我这个所长给你当都没问题。”
老狐狸!丁武金心里冷笑,你李大喜会抢占先机,我丁武金也懂得后发制人,便道:“我们城建所正缺编制经费呢,只要李所长找局里要到经费拨下来,我们敲锣打鼓请陈主任到我们那儿去上班。”
李大喜没想到丁武金会来这么一手,他是玩一拖三呢。
丁武金所里还有三个临时工,经费属于自筹,一直在找各种理由要经费,这三个临时工,都跟丁武金沾亲带故。
陈友贵可不管他们怎么玩心眼,他知道,胜算在自己这一边。
果然,李大喜和丁武金权衡利弊之下,互相一使眼色,冲陈友贵表态说:“这样,我们两下里同时行动,你呢,去做陈志云的工作,我们去做吴县长的工作,这么大的拆迁工作顺利拿下,解决个把人的待遇问题,对县里来说,不就是牙齿缝里挤一点儿的事吗?”
做陈志云的工作,陈友贵根本不需要牙齿缝里挤一点儿,陈志云那点儿小把戏,一开始他就心知肚明,之所以装糊涂,是他跟诸葛亮一样,万事俱备了,需要借陈志云这点儿东风。
目送着李大喜和丁武金走出自己的视线,陈友贵冲头顶的太阳眯起眼睛,心情愉悦得了不得。他这辈子唯一的愿望就是成为吃皇粮的公家人,村主任虽说也拿工资,但那是露水前程,不晓到哪阵风一起,就把自己这颗露珠给吹落下来,无影无踪了。
吴大志听到汇报后,怒问李大喜:“什么?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就该丁武金了,李大喜把眼光转向丁武金,之前两人有过口头协议,这事李大喜先开口,他不是喜欢抢占先机吗,丁武金直接把李大喜推上前,说:“关于陈志云征地协议的事,李所长有个很好的变通方法想跟您汇报一下。”
陈志云的征地协议,是吴大志的心病,既然有了心药可医,吴大志立马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等听出是这么个意思后,吴大志脸上挂不住了,陈友贵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关键时候,丁武金这个马后炮不仅起作用,而且威力很大。丁武金说:“吴县长,我最佩服您哪样,您肯定不知道。”
“哪样?”吴大志一怔,丁武金这话跟拆迁有点儿风马牛不相及啊。
“换位思考啊!”丁武金说,“您第一天跟我们见面开会就说,要我们学会换位思考,尽量为拆迁户着想,钱和房子都一次到位,该给的政策要给,能帮的忙要帮,包括您,都还积极给丁西早建议,摆馄饨摊,卖烤红薯。”
“那是那是!”吴大志被这高帽子一压到头上,脸上颜色缓了几分。
丁武金就话锋一转,扯到陈友贵身上,说:“我和李所长也是琢磨再三,才决定跟您汇报这个变通方法的,就这,还是我们跟陈友贵交了好多次心,他才吐的一点儿絮子,说真要陈志云签协议,只能用不是办法的办法。”
吴大志听了,一时无言以对,仿佛这个提法也是情有可原的,只好拍板说,他会去跟县长、书记商量。
商量就是走个过场,丁武金立马把消息告诉了陈友贵。
有了吴大志的拍板在背后撑腰,陈友贵觉得应该跟陈志云正面交锋一次了。
陈友贵觉得吴大志早先跟陈志云浪费口舌的行为,不值一哂。那不是杀鸡用牛刀,是杀泥鳅用了牛刀,跟用航空母舰去打鱼一个道理。
陈志云算什么,在陈友贵看来,充其量就是一个泥鳅,泥鳅怕什么?怕灰!一旦沾了灰,除了乖乖等死,别无选择。陈友贵早就准备了一把灰捏在手中,随时可以弄得陈志云出不了气。
吃了那么多年的鸡下巴又如何,不是什么话你陈志云都有能耐接上嘴的。
能够令吴大志夹着尾巴落荒而逃,在陈志云看来,是很长自己志气的事,所以对陈友贵,他第一次流露出来不耐烦的语气。他马上就是城里人了,还指望一个村主任照顾自己什么?城里人过日子,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还没下海,陈志云已经显了自己的神通,让吴大志吃瘪在陈志云看来不算神通,能让死人为自己挣钱那才是神通。
陈志云这点儿小心思,陈友贵看得透透的,却不说破。
进门,丁西早不在家,正好,陈友贵当着丁西早还说不出那些挑拨是非的话。丁西早是个善良的女人,只不过落错了人家。女人是个菜籽命,落到肥处一棵菜,落到瘦地一根苔。丁西早差不多就成了一根狗尿苔了。
陈友贵自己搬了个凳子坐下,还掸了掸上面的灰尘,故意灭自己威风,说:“这不会是吴县长坐着被你掀翻的那个凳子吧?要是的话,我趁早把屁股撅起来,免得你掀凳子把我屁股给踢了。”
陈志云抱着膀子,说:“你还真的说对了,吴县长就是在这个凳子上被我掀翻的。”
这话有很大水分,陈友贵也不纠正。他伸出拇指来,说:“兄弟,我服你,整个驿阁桥敢掀吴县长的,也就是你了。”
陈志云被陈友贵一夸,脖子跟叫驴子一样昂起来,道:“那是,腰里系根绳,一辈子不求人。”
陈友贵继续给陈志云戴高帽子:“还是兄弟活得大气,哪像你哥哥我,为人不当差,当差不自在。不过,了完这宗事,哥哥也不干这个卖屁股的事了。”
这宗事是什么事,陈志云没问。
陈友贵主动说:“兄弟你防着点儿,吴县长没准要拿弟妹开刀呢。”
“丁西早有什么刀給他开的?”陈志云不以为然。
“要说有,肯定有!”陈友贵慢条斯理点燃一根烟,还丢给陈志云一根,“听吴县长说要安排人给弟妹在城里找个活儿干,专门卖馄饨,作为驿阁桥小区的一个示范点来抓。”
“难怪,难怪!”陈志云恍然大悟起来,“我说这个婆娘怎么今天馄饨明天馄饨,感情是拿老子的嘴巴和肠胃在练手艺啊!”
“练好了手艺,又有了资金,弟妹肯定会让你活得亮堂堂的!”陈友贵点火,他知道陈志云不希望女人太能干,这意味着他骑在丁西早头上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资金?丁西早哪来的资金?”陈志云还没完全被点燃。
“她现在是没有,可吴县长只要一批示,你的征地协议她可以拿走一半的,人家也是户主之一!”陈友贵轻轻点上陈志云的软肋。
“她敢!”陈志云勃然大怒,“皮痒了吧?”
“有什么不敢的,有吴县长在背后撑腰,你动她一根毫毛试试?”陈友贵冷笑,“要是我猜得没错,这次她姥姥的迁坟费用,她最低会找你要一半。”
“还真是这样!”陈志云眼珠子瞪圆了,“你的意思是吴县长会各个击破?”
“那得看你跟弟妹感情有没有那么牢固了!”陈友贵故意仰天长叹一声,“兄弟不是我说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动不动把弟妹当牛当马也就算了,还连把好草都不舍得喂。”
陈志云一下子蒙了,觍着笑脸凑上来。
陈友贵故意颠起屁股,说:“兄弟你不是要掀凳子吧?”
陈志云知道陈友贵这是在挤对自己,可他这会儿腰里不光没绳子可系,连根棉线都没。陈志云伸出袖子把那个凳子抹了一遍,说:“这是亲有三顾,哥哥你好歹顾我这一回。”
“真要我顾你是吧?”陈友贵这才拿着架子坐下来,“那你必须听我的,不然你家当的另一半姓不姓陈还未可知。”
“行行行,你怎么说我怎么听!”陈志云从口袋里摸出烟来,恭恭敬敬地给陈友贵点上。
陈友贵这会儿就反客为主了,道:“丁西早那儿,你稳住,她不是要一半她姥姥的迁坟费吗,你答应她,她说要摆个馄饨摊子,你也答应。”
“都答应了,我还有什么胜算?”陈志云不乐意了。
“这叫麻痹敌人,懂么?”陈友贵狠狠瞪一眼陈志云,“吃鸡下巴就老老实实吃,别再给我整出鸡飞狗上墙的场景来。”
见陈志云把头点得小鸡啄米一样,陈友贵临出门再撂下一句,口气前所未有的严肃:“那个迁坟费,你不要抱太大的指望,除非你把你姥姥从陈家祖坟扒出来。把丁西早姥姥埋进去,是捡芝麻还是抱西瓜,你自个儿盘算好了,吴县长那边,我帮你运作。”
陈志云被训得像孙子,跟在陈友贵屁股后面再三央求道:“你可得把吴县长给运作好啊,不要让吴县长把丁西早运作得成了拉磨的驴子,只听他吆喝了。”
陈友贵一笑,道:“你放心吧!”
陈志云有生以来首次感受到的风险,竟来自丁西早,这让他没来由地愤怒,焦虑,不安。
好险!陈志云悄悄吐舌头。
好阴险!陈志云狠狠咬牙齿。
丁西早不吐舌头,也不咬牙齿,从陈铜富那儿回来,她天天跟在陈志云屁股后面,说:“征地协议你到底几时签啊,陈铜富那儿我看了,真的是出有车食有鱼。”
“眼热陈铜富了?”陈志云阴阳怪气地说。
“有金筷子银碗谁还拿破瓷碗讨饭吃啊!”丁西早一点儿也不隐瞒自己的想法。
“那你跟陈铜富过日子去啊,我不拦你!”
丁西早被陈志云这话弄得发蒙,道:“我们自己又不是不能做城里人,就是签个字的事儿啊。”
“就是签个字的事儿,说得蛮轻巧啊!”陈志云的驴脾气上来了,“老子可是有言在先,你哪只手敢签字,老子先剁你哪只手。”
丁西早吓得条件反射般,两只手背到身后,舌头却没听从大脑指挥,一句话嘟囔出来:“我就要姥姥那一半迁坟费用,你答应了的。”
哼哼,狐狸尾巴藏不住了,要了迁坟的一半费用,下一步就是拆迁费用,玩得寸进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人!
陈志云决定不动声色,一切都在掌控中。陈友贵再不待见自己,胳膊肘也不可能往外拐。
他不知道的是,陈友贵的胳膊肘已经往外拐了,他想把自己连根拔出驿阁桥这个地方。
“行,不就是一半迁坟的费用吗,给你!”陈志云想起陈友贵的话来,反正是不抱指望的事,就满足一下你丁西早的贪心。
整个驿阁桥,不是吹,陈志云别的本事可以排第二,忽悠女人的本事绝对能够排第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陈志云万万不承料想到,陈友贵已经成功地把自己忽悠了。
把政治前途看得比生命重要的吴大志不得不听从陈友贵的吆喝了。
怎么才能把陈友贵的事顺理成章解决,不是他一句话就能搞定的事,得书记、县长说了算,他说了呢,也算,算给文章开了篇。后面文章怎么写,就不是吴大志的事了。
拆遷工作本来就是中国政府目前面临着的最老大难工作,难得有了解铃的办法,系铃人的要求也不高,吴大志没理由不开门见山跟书记、县长汇报。
孰料,书记、县长的态度都模棱两可,跟之前动员他走马上任时的神情截然相反。
书记说:“看县长的意思。”
县长不说看书记的意思,县长说:“要不开常委会讨论一下?”
“都火烧眉毛了,还开常委会,再说这点儿事也犯不着大张旗鼓惊动所有常委啊,又不是提拔陈友贵当什么乡长镇长。”吴大志破天荒地黑了脸。
“照这么看,我这个拆迁办主任干不下去了。”他冲县长发牢骚,也只敢冲县长发牢骚,两人是同一战壕的。
县长笑了,意味深长地道:“只怕你还没干不下去,就有人干不下去了。”
“谁啊?”吴大志听出县长是话里有话。
县长那儿却没有答案。
陈友贵可是等着吴大志回话的,尽管他等得心急火燎的,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是学姜子牙稳坐钓鱼台。
天地良心,吴大志没忽悠陈友贵的念头,但也只得说:“你那个事,我跟书记、县长汇报了,需要再议议。”
按常理,书记、县长只要没一口咬死,放出再议议的口风,那就是这事还有可操作的空间。
吴大志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太深谙这套语言游戏了。玩游戏,谁没点儿心得呢,吴大志很顺理成章地把游戏棒传递给了陈友贵。
然而,事情的发展不以吴大志的意志为转移,陈友贵游戏棒刚接到手中,还没传下一棒传递呢,出意外了。
令人猝不及防的意外。
张大粗也是有伤痛的人,只是他的伤痛无人知晓罢了。
县政府大院的人也分三六九等,张大粗无疑是最底层的,他爹是门卫,给县政府大院看了一辈子门都没转正,要不是一次抓小偷时被刺了一刀,张大粗是没机会在县政府大院住下去的。
张大粗的爹用身上的伤口为家人换来在县政府的居住权,但他们是唯一一家需要出房租的居民。
胡桂芝也是嫁给张大粗之后才擁有知情权的,收房租那天,刚巧胡桂芝一人在家,胡桂芝不明白,县政府大院的居民还要出什么房租。
收房租的那个女人很刻薄,说:“你以为县政府大院住的都是当官的啊?”
见胡桂芝半信半疑地看着自己,那个女人翻出每月房租存根给胡桂芝看。
胡桂芝没话可说了,乖乖交房租,交完不忘打听一下:“别人也都这么交吗?”
女人白了胡桂芝一眼,说:“别人?整个县政府大院要是有别人,也就你们一家够格当别人。”
胡桂芝从女人轻慢的口气中知道了这么一个不争的事实,县政府大院也有糠缸,城里人跟城里人也有不同。
发现了这一点不同,胡桂芝对张大粗的态度就急转直下,表面上还是怕他的,因为他拳头硬,她吃了许多亏的。但她能够攀高枝嫁进县政府大院,就有能力攀附更高的枝头,养哈巴狗就是她攀附高枝的一个途径。
这年月,有能力养狗的,差不多都是有点儿闲钱的人家。胡桂芝的小九九是这样打的,养狗的圈子不大,遛狗的地方就那么两三处,总有在一起交流的机会,狗跟狗混熟了,人和人也该混出感情了,借狗上位,这事虽说没有先例,自己开先河总可以的吧。
张大粗那天带着陈铜富来大院考察,无意中的那句查岗,不是空穴来风。他是真的担心胡桂芝从米缸跳进油缸。
胡桂芝的长相摆在那儿,加上没生过孩子,颇有点儿招人。县政府大院来来往往的人,哪个没点儿身家背景啊,人家拔根毫毛都比张大粗的腰身粗,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张大粗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些都是无法言说的伤痛,张大粗原以为,弄个陈铜富当自己的跟班,能把自己的身价抬高,偏偏陈铜富为两个捡垃圾的老人跟自己翻脸,骂自己是寄生虫,比垃圾都不如。
张大粗有一刻,真的觉得自己成了垃圾,眼看三人一起去下馆子了,张大粗气不打一处来,妈的,老子是寄生虫?老子不吃这堆垃圾,看日子能不能往下过!一念及此,他冲吴冬冬掏出五张百元大钞,说:“这是你们昨天请客的饭钱,我买单了!”
吴冬冬一怔,根据经验,吃进去的东西再吐出来,表示对方反悔了。
吴冬冬说:“张哥你什么意思啊?”
张大粗说:“没什么意思,这堆垃圾以后谁先来谁先捡。”
吴冬冬笑着说:“张哥嫌酒没喝够?”
张大粗突然变了脸,说:“酒喝够了,老子不想当行尸走肉,行不?”
这话有点儿高深,吴冬冬揉了半天酒糟鼻子,也没揉出张大粗话里的意思,他骂骂咧咧地接过那五百元钱,说:“你嫌钱上有屎啊,老子不嫌。”
张大粗跺一下脚,不说话,出了小区门,往东走,东面是县政府所在地,他想看看,胡桂芝晚上在家都在做什么。该要个孩子了,没孩子,是拴不住女人心的。
之前不要孩子,是张大粗自己心理在作怪,自己住了几十年出租房,不能再让儿子生下来也住出租房,他得让儿子有个立身之地。胡桂芝眼下也以孩子没有立身之地为借口,一直没给他要孩子的机会。
张大粗看穿了,有孩子才有一切。
然而张大粗碰上的意外是他自己都始料不及的。
养狗以后,胡桂芝如愿以偿地认识了不少男狗友,偶尔她也会跟男狗友出去小坐,仅限于小坐,她矜持着,知道女人得设置一些障碍给男人,那样才能给自己提价。
之前嫁给张大粗,已经当白菜一样给自己贱卖一回了。再犯贱,就罪不可恕了。
没想到她还真吊起了一个男狗友的胃口。
男狗友是本地最大的房地产老板,也姓张,叫张成武,经常到县政府大院走动。
张成武打算接下县政府大院后面那栋旧居民楼的改建工程,需要实地勘察一下。不承想,意外勘查到了胡桂芝眼下,那会儿,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因了那层狗的关系,两个人眼里同时泛起亮光,招呼声里,也涌动着波涛。
“你住这里面?”
“嗯!”
“狗呢?”
“在家呆着啊。”
“你这就不对了!”张成武笑道,“自己出来溜达,把狗放在家里,对狗也太不公平了。”
胡桂芝的话很讨巧,说:“狗在家里准备迎贵客呢。哥哥难得到这里来走动,小妹怎么着也该一尽地主之谊。”
张成武眼睛一亮,追问道:“小妹的意思是请哥哥去家里坐坐?”
“相请不如偶遇,就怕寒窑太破,委屈你这尊菩萨了。”胡桂芝扭了一下腰肢,她知道自己身上最迷人的地方在腰肢。
“不是寒窑我还真不去呢,谁不知道寒窑里住着王宝钏啊。”张成武就喜欢会扭腰肢的女人,那扭动的,可是女人的万种风情。
古龙武侠小说里说过,一个不会扭腰的女人,给人的印象就是一把移动的扫帚。
一问一答间,事儿就敲定下来了。
胡桂芝先走一步,张成武点燃一根烟,眼见着胡桂芝影影绰绰走到最后面的居民楼了,张成武丢下烟,跟了上去。闪身进屋,用脚轻轻带上门,果然,胡桂芝正在里面翘首以盼。
“瞧你,做贼似的!”胡桂芝故作娇羞。
“贼有我这胆子吗?”张成武挑逗着回应。
“什么胆子?”胡桂芝明知故问。
“包天的胆子啊!”张成武坏笑。
胡桂芝脸红了,傻瓜都知道,只有色胆才包天的。
脸红的女人,张成武已经很少见了,他怀里搂着的,都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胡桂芝的脸红让张成武心里涌上一股别样的情愫。
胡桂芝不想那么快就跟张成武零距离接触,她需要的不是上一次床,对于一个有点儿姿色尚且年轻的女人来说,要跟人上床那是分分钟的事,胡桂芝想要的东西很多,多得这个卧室装不下。
何况她家卧室里那么寒碜的一张床,上面还有张大粗的臭脚丫子味和汗酸气。
拒绝也不妥当,张成武这种人,别的东西富裕,耐心绝对很贫瘠,官大脾气涨,錢多个性强,张成武一旦任性拍屁股走人,胡桂芝这出戏就只能以狗血收场。甜头还是要给点儿的。
胡桂芝就飞一个媚眼给张成武,娇嗔地说:“人家都还没做好准备呢!”然后起身,褪下外衣,进了卫生间,洗脸洗手还是洗什么?呵呵,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胡桂芝是在打时间差呢。
张成武这种有钱人,玩的是情调,肯定不会催自己,这期间保不住没有人催他啊,房地产老总,哪个不是日理万机的。
真的有人催张成武了,胡桂芝在卫生间里听见自己家门被踢得山响:“开门,开门!”
是张大粗的声音。
胡桂芝的脸一下子白了。
张成武的脸更白了,孤男寡女在一起,总是说不清的,尤其是,女主人胡桂芝还扒了外衣只剩下裤头和内衣,和一个陌生男人呆在卧室里。
张成武条件反射般蹿到卧室后面那个阳台上,才二楼,跳下去应该无碍的。
胡桂芝被张大粗的踢门声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躲在卫生间里,寻思着怎么才能避开这一顿胖揍。她明明听见了门开的声音,也听见了脚步声穿过客厅进到卧室,可意料中的打斗声并没如期响起。
胡桂芝悄悄打开一条门缝,客厅里的摆设丝毫没动,她的裙子还原封不动地斜搭在沙发上,卧室的门洞开着,外屋门却紧闭着。
原来张大粗进门后,看见沙发上的裙子,立马嗅到一股陌生人入侵的气息,他三两步冲进卧室,正好看见一个背影在阳台上,等他抢到阳台上,那个背影已经跳了下去,阳台不高,张大粗却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更令张大粗发瘆的是,他借着手机的电筒光照下去,下面竟空无一人,只有一个黑洞洞的下水道。
那人肯定头下脚上地栽进下水道折了脖子,从那戛然而止的惨叫可以听出。
张大粗人粗,心思却细,闹不好,落个过失杀人的罪名,还不如装聋作哑,悄悄走人,在死无对证的情况下,撇得干干净净。
胡桂芝再傻,也不会主动把事往自己身上揽。
陈铜富第三次看见吴冬冬,是在电视新闻上。
张大粗把钱砸给吴冬冬后,吴冬冬很生气,捡破烂不等于自己可以被人当破烂耍,吴冬冬一挥手,带着手底下的人走了。五百元,足够他们几个人吃喝几顿。吃喝完了还骂人,骂完人了还不解气,肚子是饱了,车却空着呢。
“要不,顺几个下水道井盖回去?”这天把最后一点儿钱花完后,吴冬冬手底下的一个伙计献计说。
“你他妈是猪脑子啊,现在的下水道井盖早不是铁的了,都是水泥石板的!”吴冬冬骂骂咧咧的。
“才不是呢,县政府大院背后那条巷子里,都还是铁的下水道井盖,只不过很有些年头了,不知还能不能卖钱。”
“是铁就能卖钱!”其余几个不嫌事多。
“真是铁的,就顺几个!”吴冬冬酒气熏天地拍了板。
就这么一顺,吴冬冬把自己顺进了班房。电视新闻里,吴冬冬沮丧着脸,脚下是好几个锈迹斑斑的下水道井盖,电视镜头上还给了特写。
紧跟着吴冬冬盗窃下水道井盖之后的一个新闻,是跟吴冬冬相关联的。
城建部门在新装下水道井盖时,发现最僻静处的下水道里有恶臭,安排人下去一看,发现一具尸体,死者身上的证件证实,他就是失联几天的房地产大鳄张成武。
陈友贵是在跟陈志云再议议时看见这则新闻的。
陈友贵觉得自己升官这事儿稳了,便来做陈志云的工作,说:“那个协议,你可以签了,早插秧早分蘖,早养儿子早得歇。”
陈志云瞅了一眼在厨房里包馄饨的丁西早,压低嗓门说:“她姥姥的那个钱呢,吴县长怎么说?”
陈友贵不耐烦地说:“跟你再三再四说了,别抱大的指望,瞧你那点儿出息,就记得挣死人的钱。”
正说着,电视镜头出现挣死人钱的殡仪馆工作人员,他们把从下水道里拖出的一具尸体消毒后,抬上了车。
听电视上解说,死者是本地失联三天的房地产大鳄张成武。
张成武,这名字怎么有点儿熟悉呢?陈友贵癔症了一下。
手机就是在这会儿响起的,陈友贵看到来电显示,是吴大志,他冲陈志云使个眼色,意思要他看着点儿丁西早,并让他看显示屏上的名字。
陈志云无端地紧张起来。
陈友贵很志得意满地出门,按下接听键表功说:“吴县长啊,我这会儿正在陈志云家做工作呢,您放心,我的瓜熟了,他的蒂也落了。”
满以为吴大志要狠狠表扬自己的,孰料吴大志恶狠狠地来了一句:“想瓜熟蒂落,下辈子去吧,这瓜永远是夹生货一个了!”
“什么意思?”陈友贵脱口问出来。
“张成武死了!”
“张成武死了关我们什么事?”
“张成武是驿阁桥拆迁的投资商,资金链断了,你说关不关你的事?”
“资金链?李所长那儿不多的是钱吗?”
“那是县财政帮着垫付,做样子的,你以为县财政的钱多得用不完啊!”吴大志在手机里长叹一声,“妈的,让那个陈铜富捡了天大的便宜!”
陈友贵听口气不对,问:“您的意思是,我们村搬迁没戏了?”
“想唱戏是吧,自己搭台子啊!”吴大志“啪”的一声挂了电话,挂电话前还没好气地哼了一句,“生就的土里刨食的命!”
陈友贵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有金星乱舞。
乱了,一切都乱了,陈友贵双膝一软,瘫坐在陈志云家的门槛上。
张成武的死,让整个驿阁桥村民蒙受的损失是巨大的。陈志云把气撒到了丁西早身上,说:“你个败家的婆娘,那么早去了,吴县长那么鼓动你,你怎么就不签协议啊?天生的叫花子命你这是!”
丁西早更委屈,回嘴道:“我一不当家二不作主,签了协议你不得打死我!”
“现在老子更得打死你!”陈志云的巴掌带着风搧过来,“你个夹黄婆娘。”
驿阁桥的老辈人说了的,夹黄天气害死人,夹黄婆娘气死人。
丁西早挨了打,真的夹黄起来,道:“打啊,有种你打死我让我早点儿去享福,跟着你反正也没享过一天福!”
在驿阁桥,人死了,才叫真正去享福。
一听这话,陈志云反而停了手,道:“你想享福,没门儿,死在这儿老子还得赔一副棺材钱!反正没扯结婚证,你要死可以,滚回你老家去死,带上你姥姥!”
陈志云现在怎么看都觉得屋后菜地里丁西早姥姥的坟墓晦气,这哪是给自己带来财气,分明是冲走了财气。
丁西早就这么被赶出了门。
不是光人被赶出来的,丁西早把姥姥的骨灰坛子刨了出来,她知道,只要自己一走,陈志云紧跟着就会把姥姥的坟头给扒了。
姥姥活着时最疼她了,丁西早没理由不在姥姥死后疼一把姥姥的骨灰,她不想姥姥的骨灰被陈志云撒到荒郊野外。
驿阁桥的村民都憋足了劲准备捡天大的便宜。馅饼已经悬在头顶了,比明晃晃的太阳还诱人,看得见也摸得着。是的,大家伙从丁西早描述的陈铜富的日子中,已经看见出有车食有鱼的生活在向自己招手,只是应个声的事了。偏偏,青天白日响起霹雳。
雷声过后,馅饼没了,车没了,鱼没了。有的是大姑娘穿她妈的鞋——照旧的土里刨食的日子,汗珠子落地摔八瓣的日子。
唯一不照旧的,是陈铜富实实在在变成城里人了。
丁西早走过陈铜富的破屋时,忽然想起应该跟他告个别,怎么说,人家都是请她吃过财鱼的人,真心实意请她吃的。
那天陈铜富请丁西早吃财鱼,他在一边不是端茶就是递纸巾,跟着张大粗出去吃了几次饭,陈铜富多少学了一点儿饭桌上的礼数。
丁西早的礼数跟陈铜富不一样,带着憨劲,她竟然抱着姥姥的骨灰坛子到陈铜富城里的家来告别。
陈铜富误会了,以为丁西早是给自己送酸菜来的。
陈铜富那天请丁西早吃酸菜鱼火锅,陈铜富一边帮丁西早端茶递纸巾,一边说:“嫂子做的酸菜比这餐馆的更好吃。”
这是大实话,有一次陈铜富病了,没胃口,一个人冷锅冷灶的歪在门口晒太阳,丁西早看他脸色蜡黄,下了一碗面端过来,还送了一瓦罐酸菜,吃得陈铜富大汗淋漓的,胃口大开,病一下子好了一半。主要是心里暖了。
人说好言一句三冬暖呢,何况还是好吃好喝加上丁西早的好心肠,陈铜富活了半辈子,有哪个女人管过他吃饱穿暖啊?
两个人,一个憨憨的,一个傻傻的,就这样,丁西早抱着姥姥的骨灰坛堂而皇之进了陈铜富的家门。陈铜富接过坛子说:“嫂子你真有心,随便说句话,你还真来给我送酸菜。”
丁西早使劲一拍大腿,道:“糟了,我怎么把姥姥的骨灰坛抱你家里来了?”
“姥姥的骨灰?”陈铜富一愣,他听说过陈志云借丁西早姥姥的骨灰狮子大开口的事。
丁西早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述清楚,末了说:“我是带着姥姥回老家的,跟你告个别就走。”
陈铜富心软了,道:“人死了还这么折腾,嫂子你忍心啊?”
丁西早当然不忍心,可她能有什么办法。她哭着说:“你也别喊我嫂子了,陈志云把我轰出来了,当初他嫌扯结婚证要交钱,也没跟我扯证,如今我被他轰出来,就不再是他的媳妇了。我也过够了!”
陈铜富沉默半晌,道:“要不,我给姥姥买块墓地吧?你都跟姥姥表态了要让姥姥进皇山陵园,咱们当晚辈的不好糊弄先人的。”
“姥姥跟你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你不忌讳家里进了个死人?”
陈铜富脸红了,道:“我就忌讳活人,死人有什么好忌讳的?这不沾亲不带故,眼下是还没有,不过日子还长,以后的事,说不好呢,你说呢?”
“那咱们去看墓地?”丁西早沉默半晌,眼泪一下子干了。
“等等,我还没吃早饭呢。”
“早饭啊,简单,我给你包馄饨。”
“别,那样会把我嘴巴吃刁的!”陈铜富打趣说。
“刁了不怕,我换着花样包给你吃!”丁西早很认真地说。
“你能包我吃一辈子馄饨啊?”
“只要你喜欢吃,我就包你吃一辈子馄饨,还摆摊子,卖给城里人吃。”丁西早很认真地看着陈铜富说。
“卖给城里人之前,我们应该请驿阁桥所有村民吃一顿馄饨的。”陈铜富也很认真地看着丁西早说。
丁西早再憨,也听出了个大概来,脸红了,道:“那你还得买上一辆三轮车,你得保证我每天出门摆馄饨摊子能见着活钱才行。”
陈铜富眼前过电影一样闪现出这么一组组画面,丁西早手脚不停地包着馄饨,自己在一边收钱,看着开水锅,很温馨的场景啊。再往后的场景里,他们的三轮车后面没准还会有个孩子,拖着长长的鼻涕,一会儿车前一会儿车后,跑来跑去。
每天出摊前,迎着早上初升的太阳,陈铜富手里应该还有一袋垃圾的,随手丢在门口的垃圾桶里。
垃圾,城里人的垃圾,有鸡鸭鱼骨头香的垃圾。
恍然间,有朦朦胧胧的水汽从厨房弥漫出来。
丁西早进厨房包馄饨去了,陈铜富在水汽中睁开眼睛,做了个家喻户晓的动作,使劲搧了自己一巴掌。
疼!
城里人的生活字眼里,应该是没有疼这一说的。
水汽中弥漫著馄饨的香味,陈铜富贪婪地抽动鼻子,有点儿晕晕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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