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办公室过夜,与鬼魂共舞丨单读

2022-7-17 05:59| 发布者: admin| 查看: 268| 评论: 0



《夜的女采摘员》是文珍的第四本小说集,这一次,文珍真正感受到了叙事自由,她展开与自己生活相去甚远的虚构,让自己无限逼近另一种生命形态。这本书本可以更早地与读者见面,但被新冠疫情拖住了进度,在最难过时,文珍一度怀疑文学无用,但她最终还是相信,“文学让我们有力量去理解表面的失序世界背后,仍然存在着更多、更坚固的美。” 《夜的女采摘员》收录了十三个夜晚的故事,其中一晚,这位“女采摘员”《在办公室过夜》。对上班族来说,在办公室过夜是件痛苦的事,是疲惫工作的无限延长。如果出现什么惊喜就好了,恐怕很多人会有这种期待。文珍让“我”在办公室的这一晚自由、脱离庸常、触碰未知,“我”会与鬼魂共舞……



《夜的女采摘员》

文珍 著

一頁 folio丨贵州人民出版社 出版

2020-8

(点击封面购买此书)



那些被采摘又晾干露水的夜晚

撰文:文珍

如果没有这场倏忽而至的全球大流行病,理论上这本小集子应该早已下厂并上市了。而此刻的我或许已带着它去了一些城市,见了一些陌生或重逢的朋友。他们会问我什么问题呢,有一些连我都猜得到,比如说,为什么这本书要叫“夜的女采摘员”?以及,“它是你第四本小说集了吧,和之前三本又有什么区别”?

最害怕的第三个问题我也想得到。那就是,“为什么你还不写长篇,还在一本本地出小说集?”

因为短时间内大概也无法真的线下见面,那么也许可以先在这里回答第二个问题。我想和此前最大的区别,大概就在于这是一些真正摆脱了最初的原始表达欲之后的自由叙事。里面的主人公和故事,大部分都离我的生活更遥远,也正因距离拉大,反而令我得到了空前的虚构的乐趣:很多时候需要调度全部想象力,无限逼近另一种生命形态——譬如说,乌鸦的一生,郊区女工的伤心罗曼史。

就在这踮脚去够,左支右绌的过程,正因为时常把自己逼到绝境,整个人都有轻微的失控,如午夜在杯中轻轻晃动,白天面具摘下,微醺带来意想不到的自由。又如同轻轻探足,踏入他人的梦境。

这些被小心摘下、又一一晾干露水的故事,就是这样一朵朵由绝对自由意志、想象力和夜晚共同灌溉的夜之华。我大概永远写不出来相类的故事了——就因为这远离舒适区的狂念、失控和醉意,此后再难复得。



作家文珍


大家现在都知道我写诗了。有一首诗我写:“‘解放牌’棉花这一天被好好弹了开来。”——只在这一天,没有第二次。那首诗的名字,叫《……是自由》。

写作者毕生追求的,也许就是创作的天马行空,与可理解的形式、意义三者之间的平衡。

最大的自由也许是,写作者本人终于不再害怕被对号入座。假设在之前的小说集里,作者会被想象成暗恋老师的大学女生,被背叛的女画家,那么,在这本书里又有谁会以为我真是一只黑熊或乌鸦呢?在一些故事里,我和主人公一起,推开窗子就直接走进雨后的夏夜(《雷克雅未克的光》);还曾真真正正漫步过那段风景单调的高速公路辅路,见到一片阒然未开的桃林,认识了一只胆大包天的喜鹊,和憨头憨脑的黄狗(《小孩小孩》);而《抵达螃蟹的三种路径》看似调度了若干自己的生命经验——包括在深圳度过的少年,音乐学院居住的十年——内核却全然陌生。离自己最近的,或许只有《刺猬》:里面藏有我妈也就是“老熊”同志的影子,当然也有少女时代的我。

其他我也敝帚自珍,尤其是那些特别短的:《在办公室里过夜》《狗》。在办公室跳舞的骷髅,九年来已变成了我的熟朋友;那只新疆遇到的流浪狗也是,在脑海逡巡了整整七年,尾随,呜咽,最终夹着尾巴与对爱的幻想一起离开。

总而言之,这是一本关于梦境、小孩子、女人、动物和鬼魂的书。

——却未必是现时的梦。不是我的小孩。并非亲历的故事。更不是失去的故人。

如果一定要寻找原型,那么,我宁愿我是乌鸦,是狗,是黑熊,是刺猬。一个人,就是一座小型动物园。动物们的种种孤独、恐惧、天真、狂喜,全都和我相关。

一直喜欢罗伯特·弗罗斯特的那首诗:

树林真可爱,既深又黑,

但我有许多诺言不能违背,

还要赶多少路才能安睡,

还要赶多少路才能安睡。

(《雪夜林边小立》,飞白译)

定稿后的一月初,我和好友去美国玩,在冬日荒凉的西海岸整整晃荡了十天。在摩根图书馆外,与大雪纷飞中竖起衣领的上东城居民擦肩而过;也曾在波士顿城的查尔斯河畔深夜暴走;更有幸见到普林斯顿大学松林深处一瞬而过的灰狐狸。我所不知道的地球上的一切夜晚,似乎都容我日后造访。世界看上去平静如常。

23 日我们回到北京。之后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武汉封城,全球一一进入战时状态,和我一样坐困愁城的人有千百万亿,有些好人已永远离开。想起去年和编辑大人恰恰一起苦思书名的桂香幽幽隐隐的秋夜,竟恍如隔世。

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我写不出一个字,遑论后记。

一冬千劫。但春天终究不可阻挡地来了。开车去上班的二环路边,桃花灼然照眼。回家路上,夜空无声绽放一支支粉白殷红的焰火。

既然一树一树的花还肯在这春天开,事情还没有变得完全坏,我们想。而这本集子收入的十三个夜晚,最终也仍然要和大家见面了。

最难过的时候甚至曾一度怀疑文学无用。但文学其实一直都在那里,让我们有力量去理解表面的失序世界背后,仍然存在着更多、更坚固的美。它让我们继续爱人及人所栖居的世,努力面对糟糕的事,并试图做点什么,改变它。

就以余中先先生译的塔朗吉来结束这篇小文吧(而终于拒绝回答第一个和第三个问题)。

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我也想对这艘夜航船的所有船员大声念这首诗。我和我的孩子气的精怪们穿戴起铠甲,愿保护你和你所爱者喜乐平安。

文珍

大郊亭路 4 号

2020 年 3 月 17 日

***

在办公室里过夜

(摘自《夜的女采摘员》)

有一天我忽然变得完全自由了。想到马路上晃荡一整晚就晃荡一整晚,想连夜坐火车去天津就去天津,想去圆明园露天睡一觉就翻墙进去睡一觉,想看一晚的便宜电影就看一晚的便宜电影。我甚至还可以随便坐火车到什么地方去,和想见的朋友待几天,可惜仅仅只能是几天:不能打乱朋友的生活节奏呀——你看,因为觉得自己的存在本身是对他人的打扰,所以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一个人待着更好。

一个人待着,在办公室里过一夜。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黑,我不得不打开日光灯,同时遗憾地想,如果办公室里有一只鬼,这样就不能从黑暗里悄悄靠近箍紧我的喉咙,而只能在明亮的灯光下害羞地靠近我了。

那我该对他说些什么呢?简单地说声“哈啰你好”,还是更友好地说,“请吸我的血吧!我的血特别新鲜”。但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吸血鬼,这样贸然地邀请也许是一种冒犯……那末,我打开音箱,和这个不知道什么鬼跳一支舞好了。什么音乐都好,它一定会从没有血管的喉咙里嗬嗬地对我讪笑着:我刚从地底下上来,听什么都顶有意思。

我们跳起了舞。我不知道它的性别,爱好,性情,这么晚从下面上来,又怀着怎样寂寞的心情。我们一径安然地,跳了一圈又一圈。它很腼腆,跳错了步子会咧开紧绷枯瘦的面皮羞赧地微笑,露出干瘪空洞的牙床,以及白生生的牙。

你在下面用什么牙膏?我好奇地问。

它再次嗬嗬地笑起来:我不刷牙。也不吃东西。

和一只鬼,在刚过饭点的时候,谈论吃东西的话题,你知道,这或多或少有一点儿不合时宜。万一勾起他的食欲来了呢?于是我知趣地转换了话题:那你在下面一般都做些什么?

一般都是躺着。有的时候闷了,会在林子里走一走,坐在松枝铺满的地面上,仰脸看看星星。它说。

我努力想象着一个骷髅仰脸看星星的样子——无论如何这情形太天真可爱了些,和它可怖的面容不甚相称——好吧,我忘了介绍它是一只骷髅,骨架看上去不太强壮,甚至有点儿左支右绌的危险,但不知道怎么,我就是欣赏它这种浑不吝的劲儿,摇摇晃晃,颇有朋克机器人的范儿。



我们继续跳舞。它光亮的骨头右臂轻轻地搭在我的左手上,很凉。在这个二十七度的初夏夜晚,颇为舒服。

我没话找话:你是怎么死的?我是说,怎么变成一只鬼的?……为什么这个晚上愿意来陪我?

鬼(晃晃头):太长了,可不可以不说?

我(欲言又止):那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我深夜里还在这儿?

鬼(耸耸肩):也不太想知道。就是离家出走呗。像你这样的姑娘,我见多啦。

我(尴尬地):那你每见到一个,就陪她跳一支舞?

鬼(鼓励地):我可和你跳了不止一支。

我(继续尴尬地):真给面子!那你跳累了吗?

鬼(又左右晃了晃骨头架子):还真有点儿。

我:那,我们做点别的什么?聊聊天儿?要不,我给你说个鬼故事吧?

鬼:啊!不要!

我:你……还怕鬼故事?

鬼:就是因为是鬼才害怕呢。老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能不害怕么。

我:那咱们到底做什么呢……

鬼:猜拳?

我:猜输了做什么?

鬼:做鬼脸。

我:…… 不跳舞了,我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逗趣。它好像也挺无聊的,所以有个人陪它说说话也蛮好。它叫我丫头。我说,我早不是丫头啦。它说,可还是挺幼稚的。我说,这倒也是。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死的好不好?

正常老死的。你看不出我是一个年纪特别大的鬼吗?鬼咧开没有牙床的嘴,呵呵地笑着。

那你一定见过很多像我这样不懂事的……女的。我有点难过地说。

男的也多。你看马路牙子上那些喝得东倒西歪的醉汉。鬼说。说实话别不爱听,凡人都有点儿毛病,没鬼踏实。你不觉得你们总擅长把自己逼到特别危险的境地吗?老这样,一安定下来就惹事,真出事又懊悔。好了坏,坏了好,一天都不带消停的。

是这样。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咱不说这个话题了吧,聊点儿别的。——说到底我还是不习惯和一只鬼说心事,主要是它太聪明了,比我聪明得多。好像整个人完全被它看穿了,虽然还什么都没告诉它。

说什么呢?我在下面看到的见闻?鬼促狭地说。它知道我也怕。

说说看,我能活多少岁?

这我可不知道。它无辜地瞪着两个黑乎乎的空洞。

能再活十年么?二十年?

能。五十年也没问题。看你这么皮实,哦,健康。

那我能知道五十年以后的自己是怎么回事么?

不行。

你看不到?

看不到。鬼老实地说:我只是一个最普通的鬼。没什么法力。而且,都知道怎么回事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多没劲。

要的就是没劲。

都知道了的剧本还要硬演五十年么?不如直接死了,拉倒。

好吧。话赶话地,我赌气道:我同意你和我跳舞,跳着跳着,就把我带走好啦。怎么样?也不等五十年了……

不行。鬼抱歉道:人情上,我不能够随便抢无常兄弟的生意,从生意规矩来说,也没有带人走的营业执照……对不起。

好像生怕我真的有求于他,他就像刚开始出现时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我的手臂上还留着它骨骼的余温,硬而冰凉,硌人又实在。同时发现我仍旧坐在电脑前打着字,而背后不再有物事轻轻地,害羞地靠近我。世界重新又回到极其寂静、真实而庸常的一刻。日光灯的光亮也暗淡了好些,我在临街的窗玻璃上看见自己苍白的脸,以及形形色色的与我争夺氧气的办公室植物。夜深了,它们和我一起大口呼吸着,这没有他者的世界,没有关切的未知,以及短暂消失了一切可能性的剧本。

我很快活,而它们也是。

刚认识的那个鬼隔着玻璃对我做了一个鬼脸,算是打招呼。我闭上眼睛笑起来,它于是缓缓降入地底,只保留黑夜空气里一个没心没肺的笑的轮廓。

2010 年 7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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