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宿舍有多可怕?往床上泼凉水、牙刷丢马桶

2022-7-16 14:04| 发布者: admin| 查看: 370| 评论: 0

双生花,一起摇曳,一起旋转。但最后却只会一朵绽放,一朵枯萎。



双生花
很多人以为,双胞胎就是长得一模一样。
其实还有一种异卵双胞胎,长相完全不同,甚至可能天差地别。
我中学时候,班上就有一对这样的双胞胎姐妹,一个奇美,一个奇丑,命运截然不同。

汪蓉在我们一群高中女生当中是不起眼的。
假若她混在一群花季少女里面,也穿着同样的裙子球鞋,留一头清水挂面似的长发,容貌自然就会被年轻活泼所弱化,旁人或许还会把她归纳到天真烂漫的女中学生群体里去。
但是她把自己这种同龄的优点掩盖住了,而且处处显露出不同。这种不同把她青春发育期疯长的腰围跟臀部暴露出来,她的眼睛还不错,有时候我近距离偷看,会发现她上扬的眼角和黑葡萄似的眼珠其实很有味道,可惜这种风韵也被她躲躲闪闪的眼神打了折扣。
假若忽略她平淡无奇的鼻梁跟饱满的嘴唇,一切都还没有出现什么大的错误,然而再往下看,戛然而止的下巴将整张脸毁掉了。
一张脸倘若处处都丑也就罢了,最怕这种关键的败笔,让人说不出的缺憾跟失望。,就像一个被雕刻家草草收尾,囫囵磨了个下巴骸的残缺作品。这不负责任的率性,让汪蓉短短十六年的人生,都抬不起头自信地看人。
那时候的高中生活其实是很贫苦的。大家都要赶在晚自习前极短时间里,挤到有限的水龙头下面,洗干净昨天换下的脏衣服,灌满开水瓶,敲着饭盒浩浩荡荡冲向食堂,避免太迟只能吃剩下带着水腥味的米饭。我们还有成堆的作业本,解不完的试题,以及进入高中便开始敲响的高考倒计时。
谁美谁丑,只能是熄灯之后寝室里面短暂的窃窃私语,大家都被学业迫得灰头土面,谁也好不过谁。即使这样,我们还是忽略不了汪蓉面貌的缺陷和性格的怪癖。
因为她还有个双胞胎妹妹,时时被拿出来与她作对比。
妹妹叫汪莹,她似乎就是参照着汪蓉的缺陷,处处反着生长的。父母基因里面所有优秀的地方,都被她发挥得淋漓尽致。那双在汪蓉脸上躲躲闪闪的眼睛,在汪莹这里是神采飞扬,甚至有点撩人的味道——十多岁的女孩已经懂得如何拿眼角眉梢的风情来挠人痒痒。
她深知自己飞扬的眼尾和饱满的嘴唇\恰到好处的下颏线,看起来有多么吸引人,走起路来,显得自信又明媚。哪怕是女生,我们也得很费力才能把惊艳的眼神从她脸上挪开。
要是汪莹只得了容貌上的偏爱,我们也只会感慨一下,命运不公!可她学习成绩也比汪蓉好,站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落落大方,跟同学聊天也是笑盈盈地直视对方,窘得男生私下里都叫她性感女神。
这性感也不是虚得的。汪莹身材高挑,发育得凹凹凸凸,线条曲折动人,相比之下,汪蓉矮小肥胖的身材跟躲闪怯弱的性格就被无限放大了。
一个受到多少钦慕艳羡的关注,另一个就得承受同样份量的鄙视和惋惜。
如果没有汪莹,汪蓉只是我们高中生涯里面总会存在的那一两个不起眼的丑女生,但是她现在被汪莹的光芒暴露出来,被迫站在舞台中间,一同接受大家的检视。

穿过操场,后排一栋平矮的水泥房就是我们学校的食堂。食堂门口有一长排水泥池子,每隔三十厘米左右就有一个水龙头,供学生们洗餐盒漱口用。一个宿舍的女生往往组团了一起吃饭,一起争夺水龙头。要是其中一个抢到了,后面跟着的一长排必定都是平时玩在一起的,其他外面的人哪怕是排到队也轮不着的。
忽然女生们排着的队伍有些乱,大家一个个退让给后来同伴的默契没了,因为一转脸就看到了汪蓉。最后那个磨磨蹭蹭地洗完,假意挤不过旁边的人群,自然地将水龙头让给了别人。举着饭盒等了很久的汪蓉只好站在人堆外面,继续候着。
等一走远,女孩子们的眼睛就热烈起来:「你看她,这么胖了还吃这样多,饭盒都是空着的!」「就是呢,这样难吃的饭食也能咽干净,猪猡猪啰。」「光是横着长,不肯竖着长,糟蹋国家粮食呀!」「看看她妹汪莹,就知道啥叫基因变异!哈哈哈哈哈哈哈!」
学校食堂的伙食一向是受人吐槽的,女生们一边张着饥饿的嘴,一边毫不吝惜倒掉饭菜。有时候即使有那么几个胃口好,、能吃得下一整盒饭菜的,也怕被人笑话,总要留一点在饭盒里,装模作样地跟其他人一起鄙视大胃汪蓉。
那些议论和笑声隔了很远,也被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是汪蓉的脊梁似乎长了眼睛耳朵,在嘲讽里一点点塌下来,被大家羞得无地自容,显得更加畏缩难看了。
这样迥异的两姐妹,除了名字有点相似,是很难让人联想到一块去的。其实一开始,我们谁也不知道两个人是双胞胎姐妹。大家从来没有看到她俩站在一起说话。汪莹住校外,她有自己的朋友,有一帮围着她献殷勤的男生,性格开朗,学习成绩优异。
有一次开家长会,汪莹的母亲拉着汪蓉到一边聊了几句,随后她跟着班主任去了办公室。过去送作业的数学课代表几乎是一路狂奔地冲到教室,一脸发现新大陆的表情跟大家说: 「“汪蓉跟汪莹是双胞胎姐妹耶!”」
这消息实在太惊人,我们的眼睛快速地在两个人身上飞来飞去,终于在上扬的眼角上找到了一点相通相同之处。这两个人居然真的是姐妹呀!双胞胎姐妹呀!
不知道谁问了一句,也不知道谁是姐姐哦?
那还用问,当然是汪莹呀!回话的同学理所当然地把个子高、发育良好的汪莹当作大的那一个,全不顾前后脚出生才个把小时的差异,并不会造成这样大的区别。
一直没吱声的汪莹忽然指出这个错误,说我是妹妹呀。她的话将两个人是双胞胎姐妹的事实确认无疑了,更把年龄大一点却矮胖丑陋的汪蓉衬托得愈加愚笨窝囊。

汪蓉好像从来都不会正面回应大家的取笑和挪揄揶揄,假若被逼急了也只是呵呵一笑。这笑是承认自己的愚笨,伙同别人一同取笑自己的谄媚。这让几个看她不顺眼的同学尤其难受,打出去的拳头若是得不到半点回应,该多寂寞呀?
寝室长是个北方女生,爱憎分明,说话做事带着股「“我是标准”」的霸道和自信,尚未有人敢去质疑她这标准,在道德正义上的公允与否。只有被她认可,跟她统一阵营的人,才可以在宿舍相安无事地过下去。偏偏汪蓉不符合她的“「标准”」。
汪蓉,你这千年香港脚能洗洗不?
寝室长一边嗑瓜子,一边跟汪蓉发难。大家都知道,汪蓉洗脸洗脚洗私处都是共着一个盆子的,这让宿舍其他至少有三个盆子,分洗不同部位的女生无法忍受。汪蓉哦哦地应着,端了一盆衣服去外头的洗水池搓衣服去了。
你说她底裤上的汤汤水水跟袜子外套混在一起,啧啧......
她一走,大家立马讨论起来,有人忍不住做出呕吐的表情,寝室长一拍大腿,挤眉弄眼地地说,怕是她下面也得了脚气病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宿舍里,每个人都笑成一团。这笑是对寝室长糟蹋人口才的赞许,也是和她统一阵营的表态。
我深知这统一阵营的重要性。
在手机被盗事件后,汪蓉是唯一跟我保持着若有若无联系的人。大概我曾经被人欺辱、低贱的过往,让她有种同类人的亲近?,那段时间对我来说,比死还难受,有人给我点正常人的脸面是多么难得啊。!汪蓉大概是唯一不知道这场闹剧的人,因而对我保有了最初的善意和尊重吧。
不不,也许她早已从自己的处境中,看穿了这一切的把戏,只是她不愿说穿而已。
那个星期她回家帮父亲收稻子去了。睡在寝室长床下的蜗牛,丢了自己的手机。寝室长发难了,到底什么人狗胆包天,竟然动了自己好姐妹的东西。她的嗓门大到一栋女生寝室楼都听得到:
“「哪个臭不要脸的穷鬼,偷人家手机!是几世没见过好东西是吧?穷鬼!卖了手机还能抵好几个月生活费呢,是吧?臭不要脸的贱人!”」
一贯被人鄙视的穷鬼汪蓉不在。,穷鬼我,于是成了头号嫌疑人。那时候学校几栋楼的厕所都是我在打扫,这是学校特意为我提供的勤工俭学机会。我可以在凌晨六点走出寝室门,晚上十一点熄灯后才进宿舍,这特权为我作案提供了便利。
一群人冷冷看着我。无数张嘴,、无数双眼睛,在我眼前切换。就是再冷的血,也会在这羞辱中沸腾起来。我一把拽出床底下的行李箱,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尽数倒在地上,一件件扔给她他们看。
来来来,你们找找,看看手机在哪儿,找不到谁也不准出去,不能叫我平白担了偷东西的污名。
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手机没找着,我贼人的嫌疑,却背了整整三年。只不过,我毫不妥协地地撕破脸面,让她们彻底孤立无视了我。
也好,当个冷清的人,落个自在。,也好过被人欺负,好过汪蓉式的无声退让,好过她对众人沉睡的善意无望的期待。,好过她费力地融入和讨好。
这样的杀戮,往往是悄无声息而凶残的。
回到手机事件前,我还只是这个宿舍普通而不起眼的一员,寝室长的标准,还没有责难到我身上。那时候谁家母亲过来看某个室友了,必定是提了一堆零食的。家长笑盈盈地招呼大家也吃点,或者往一人手里塞瓶牛奶,夹一筷子红烧肉。我们客客气气地说谢谢,个个都装得很斯文。家长刚一走,一帮人呼啦一声围上去,土匪一样掠夺那一袋零食。
这个时候,汪蓉必定是窝在自己床上,将自己透明化处理的。谁也想不起来要给她一点零食,或者把这份热闹分享给她。有一次下了晚自习,一帮女生饿得发慌,大家各自从床底下搜刮了一番,居然还凑出了三包方便面,一根火腿。
寝室长带头用一个大盆子泡了,一人一筷子地夹着吃。也许是晚上黑灯瞎火的,也许那一刻饥饿让人短暂地忘记了对汪蓉的排斥,有人胡乱中也拉上了汪蓉参与宵夜。
谁叫了一声,呀!怎么这样快就吃完了!
八张饥饿的嘴,几筷子就消灭掉了这碗泡面。这点零食不但没有安抚躁动的肠胃,反而激发了所有人强烈的、求而不得的愤懑。这个时候大家忽然发现多出来的一双筷子,竟然执在汪蓉手上。
她抬起脸嘿嘿地傻笑一声,隔着夜色我们也能看到她这张随时做好准备,迎合所有欺负的脸。寝室长端着碗凑到汪蓉面前说,你胃口大,这汤也别糟蹋了,快一起喝了吧!
她知道寝室长说的是什么意思。学校早餐的白粥是免费的,她喜欢喝完之后再打满满一碗搁在宿舍,下了晚自习之后就着榨菜条呼噜呼噜地喝。有一次晚上大家睡得迷迷糊糊,被她爬起来喝粥的声音吓坏了。
繁重的学业和疯长的身体需要食物提供能量,宿舍几乎每个女孩都生了一张馋嘴,但是她们依旧瞧不起汪蓉这种低贱的做法。每次有家长过来送零食,汪蓉都会说,等我母亲过来也会带吃的,到时我请大家都吃!
但是汪蓉的母亲只当着大家的面出现过一次,而那一次给我们带来了个惊诧的消息:她原来,跟汪莹是双胞胎姐妹。
汪莹生日那天,男生往她桌兜里塞满了礼物卡片,有人订了蛋糕送过来,这在学生当中是很少见的。大家忙着切蛋糕,竟然忘记了这一天也是汪蓉的生日。一个中年男人畏畏缩缩地的站在教室门口,他的一只手揣在兜里,一只手拎着一个鼓囊囊的塑料袋。
班主任叫了一声,汪蓉,你爸爸过来了。
这个时候,我们大概已经知道她的家庭情况了。汪蓉的父亲是个普通的农民,并不识多少字。为了挣钱养家,他去工厂流水线上做苦力,被机器吞掉了半个手掌。没多久,夫妻俩就离婚了。
汪蓉的母亲凭拼着残存的年华,嫁给了镇上一个五十多岁的离异医生。离婚男女最难处理的,便是双方造出来的孩子。但是对于这对夫妻来说,他们少了劈开孩子的忧虑。母亲带走了属于她基因部分的杰作——妹妹汪莹。汪莹也因为母亲的改嫁,变成了医生的女儿,身份陡然金贵起来,她自然不会对生父有多少情感。
但在汪蓉的地描述里,她母亲经常带她去城里那个家玩,也会给她买新衣服。但实际上每次见她,她母亲都是偷偷摸摸看一眼就走了。汪莹说她身上的某件衣服,是她母亲淘汰了给姐姐的。
我们看到的汪蓉,穿着经常是古怪的,不合时宜的。母亲离婚后留下来一堆不穿的小马褂,、掐腰裙,在汪蓉身上全错了比例。腰身收在了屁股上,垫肩坠在大臂弯,她穿得浑然不觉。
我们回到这一天,双胞胎姐妹的生日。汪莹那个极少出现的残疾父亲过来看望孩子们了。他不敢直接进教室去找,却偷偷让汪蓉把妹妹也叫到一边去,做贼一样塞给她一个袋子。夫妻虽然离异了,父亲的爱却并没有因此减半,他也准备了一整份的爱,给那个叫医生爸爸的女儿。
汪蓉跟汪莹拎了塑料袋回来,有人起哄打开一看,不过是每人一瓶辣椒酱,一盒萝卜干。汪莹没多看,塞在桌子底下。她切了一小块蛋糕,斯斯文文地走过来,递给自己的姐姐,说“「母亲让我跟你说,生日快乐呢!”」
汪蓉接了蛋糕,扭头对自己的室友们一笑,“「萝卜干跟辣椒酱下饭,大家先尝尝。等晚上我再请大家吃好吃的,我妈会给我准备的哦!”」
装辣椒辣酱跟萝卜干的瓶子,是吃剩的老干妈和腐乳瓶子,洗干净后地重新利用。她把玻璃盖旋开了,一一从同学面前挪过去,有人随手拣起一根萝卜干丢嘴里,她眼睛跟着人家上下咀嚼的嘴,急切地想获得反馈。
吃的人知道她这份心思,却偏偏不肯给她满足。他们拍拍手,皱着眉,说有点咸了。
“「晚上还有吃的,我母亲给我买零嘴!”」汪蓉在最后挣扎。
她这话已经说了很多次了,谁也没有吃到过她母亲提过来的零食。再说了,要送不就托汪莹给她带过来了吗么?人家住校外,多方便。
那一整天,汪蓉都是魂不守舍的。她隔一会儿就去传达室溜达一下,谁都不揭穿她,大家料准了她母亲是不会过来看她的,有那么优秀漂亮的一个女儿,谁要想承认自己基因里面这么失败的作品呢?
到了晚上,汪蓉拎着一个硕大的塑料袋,喜气洋洋地往寝室走。其实她大可不必将袋子甩得那样高的,路上每见到一个人,她就忍不住将那袋零食摆动一下,说:
“「晚上我请客哦,我母亲买吃的给我过生日啦!”」
大家嘻嘻哈哈地围过来,浑然忘记了平日对她的排挤和嫌弃,在汪蓉近乎讨好的客气里,分享她难得的阔气和骄傲:一袋子山楂条被扯散了,还有饼干,、巧克力糖球,、辣豆腐片,、小鱼干......
每个人都急哈哈地往嘴里塞零食。在食物面前,女生们短暂地放下了阶级矛盾和矜持。有人一拍汪蓉的肩,说,还真不错呀,你妈还是蛮疼你哟!
就为了这句话,汪蓉吃了一个月馒头,谁也不知道那一袋零食,是她求了保安室的大爷出去,用自己一个月的生活费买下来的。

高二的时候,我们分文理科了。大部分女生选择了文科,汪莹跟汪蓉也不例外,只是两个人分在不同的班。汪莹留在重点班,汪蓉被分到了普通班。
宿舍也根据班级分配,重新做了调整。寝室长有了自己新的追随者。我的脊背不再有人看贼似的焦灼,大家忙忙碌碌的,开始了新生活。新生们变成了旧生,有了学长学姐们的底气跟从容。唯独汪蓉,依旧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逛操场,一个人看书。她已经放弃了最初融入集体的幻想。
她在别的宿舍境地会不会好一些呢?我不知道。但没有一种排挤是长久而新鲜的,尤其是面对一个不会还手的人。大家的注意力渐渐转移到一对对暗地里交往的情侣身上,议论谁谁谁可能已经偷尝禁果了。
汪蓉在大家的忽视中,慢慢地消瘦下去,这种变化是悄无声息的。直到有一天别人忽然看她有一点不同时,才恍然大悟,她硬是削掉了自己半个大的体积。新的班主任举着本子问,汪蓉是谁?她的字写得不错。
这个名字第一次被作为表彰对象提起来,有熟知她的学生长长地哦了一声,汪蓉在一堆起哄声里慢吞吞地站起来,她的脸兴奋得发红。新班主任并不知道她的不得喜爱,也不清楚重点班里那个名列前茅的汪莹跟她是怎样的关系,而是用一种老师对优生的喜爱的目光看着她,点点头说,学校黑板报,你来写吧!
于是大家意识到,在不知底细的人眼里,汪蓉也是有优点,也是可以委以重任的。她极力压抑住自己的欢喜和得意,用宣誓般的郑重回答班主任,保证完成任务!
我们忽略了一个人对获得重视的渴望跟热情,这点重视足够让她消化之前所有的讥讽和不屑,也足够让她为了捍卫而做出可怕的报复。
汪蓉恨不能把此生绝学都化在那一块黑板报上。她踩着椅子,举着粉笔和尺子,几乎每写一个字就要把脖子往后扯一下,看看是不是把字写在了最合适的位置。
如果这世上没有汪莹,如果这块黑板报只是班级操办的,如果一切顺顺当当,汪蓉也算是获得了,在妹妹光芒笼罩下的第一次扬眉吐气。
有人路过的时候说,呦,这不是汪莹的姐姐吗么?
汪莹挽着同学的手,自信优雅地走过来了。这块搁在教学楼入口处的黑板报,是每个人去往教室必经的一个点。汪莹看到自己的姐姐正站在椅子上,矮小发育不良的身体扯成了一条直线,尤其是脖子,几乎往后折断了的模样。她一笔一画划地斟酌每一个字,似乎在用生命书写。
学校赞助商过来参观新落成的图书馆,经过黑板报时,随口夸了一句真不错。陪同的老师使使眼色,立马叫过来口齿伶俐的汪莹,作了向导,带领外宾领略学校的风采。那块黑板报底下的署名,不知道被谁改成了汪莹。
某天晚自习后,假领了这份荣耀的汪莹,名字被人狠狠擦掉了,突兀了一块空白在那,挑衅似的看着每一个过往的人。
后来汪莹意外怀孕的事就败露出来了,谁也不会想到这跟她的姐姐汪蓉有什么关系。那次不过是每天例行的广播体操,汪莹一脚踏空,从阶梯上摔下来,裙底下流出殷红的鲜血,同学们挤作一团,等校医他们围过去时,流产的消息就这么传出来了。没人注意到汪蓉站在一旁冷冷地观望。
一天,两天,三天......
一个多月过去了,汪莹的座位一直都是空着的,她母亲过来请过一次病假,说她腿伤了。但是同学们自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在他们声色画俱备具备的描述里,性感的汪莹早就偷尝了禁果,因为这次意外事故,暴露了怀孕的真相。事实上,最没事儿的反而是她的腿。
汪蓉的眼睛牢牢地盯在母亲身上,她大约是想等着她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跟她说两句贴己的话,或者只是看看她。但是母亲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到她,急匆匆地走了。汪蓉把头低下去,埋在桌肚子里良久。
我问汪蓉,那天我看见你推了一下你妹妹,是不是?
她抬起脸嘿嘿的一笑,并不作回答,走开了。

一直到高三结束,汪莹再也没来过学校。丑闻的自我传播能力,远比学校老师正儿八经的官方说明强得多,谣言在流传中自会获得新生。新的能量,、新的营养,让它越流越肥硕。
汪莹懂得这份力量的强大,她不再露面,让母亲代表自己,去办理了退学手续。在愚昧混沌的青春里,每个人都是无耻而无助的,一旦有了比自己更倒霉的人,被排挤伤害的危机也就解了。在汪莹意外怀孕的丑闻面前,汪蓉那点一个盆洗漱洗簌自己的不洁,根本不足一提。
汪莹的骄傲和金贵,在母亲再孕后也荡然无存。她不懂,一旦自己有了继父,母亲便不再是母亲了。在医生的家庭里,汪莹成了真正多余的物件。等母亲和医生的孩子诞生下来,必然是享受他们大大方方,、毫不掩饰的偏爱。她
将在离家前漫长的青春期里,一点点体味姐姐中学时期所遭受的排挤,反反复复咀嚼和体味这“「多余”」的无助和卑微,认清现实生活的残酷。
但在这之前,汪莹是得到过家庭完整的爱的。那份爱曾经浇灌出了她的自信和落落大方,那是姐姐汪蓉没有的。当她随着年华尚存的母亲一起,住进了医生那个带着淡淡消毒水味儿的房子,以崭新的姿态开始物资充裕的新生活时,她是快乐的。
医生是很文雅的,言语不多,他将近六十的年纪和从医者的养生心态,让他对想听和不想听的话可以选择。汪莹的漫画书和公主裙,并不会对他造成多大的经济压力,何况汪莹在母亲的教导下,如此的体面识相。!
只是现在,这种稳定和谐的局面,被母亲的再孕打破了。这应该是医生早就规划好了的,在他们决定组建一个家庭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汪莹在这个家庭的地位。
母亲在这场谋划中当了背叛者,汪莹只能是一个牺牲品。故而那些蛋糕,、那些零食,、那些新衣服,都不过是她抱着亏欠的心态,提前对女儿作出的补偿罢了。只有幸福而无知的汪莹,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庭真正的小主人,把对残疾父亲的感情,真心实意地转移叫到了医生身上。
她不曾细想,母亲对姐姐、对生父的绝然,早就预示了她天性中的自私和理性。如果她能稍微早一点读出这份真相来,也必不会以胜利者的姿态,对姐姐和生父传递来自母亲的冷漠。
汪莹的人生开始朝另一个方向偏移,在这条路上,她的母亲自有新的一套手段和方式,去维护这个家庭的格局。就像处理了残疾丈夫和次品女儿那次,她从不会在选择上犯感性的错。
我们把目光收回来,回到汪蓉跟母亲的最后一次会面。那天中午,她母亲她穿着合体的藕色西装裙,化了淡妆,细声细语地跟班主任说话,身上早已褪去了一个农民工前妻的粗糙。这样的中年女人,跟灰头土脸的汪蓉,看起来是毫无干系的。
母亲收拾了汪莹的课本和水杯,动作是沉默利索的。有人跑过来,递给她一本杂志,说之前借了汪莹的。她温和地笑了,又退回去,说你拿着吧,反正她也看过了。[d1]
汪蓉从别处听到了母亲过来学校的消息,她手里还拿着饭盒,一路奔进隔壁教室,撞到了母亲对同学的笑,那个笑,她很久没有见过了。现在她已经养成了,最后一个人去食堂吃饭的习惯。在空荡荡的饭堂里,不会再有人,对她不上档次的咸萝卜干,投以嫌弃的眼神,她也不必担心,有人惦记着她到底有多大的食量。这份自在,差点让她错失了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机会。听说,不久后他们要随医生的工作变动,举家搬迁到另一个城市。
汪蓉激动地跑过去,叫了一声妈。
她的整个神态是讨好的,、卑怯的,就如同多年后汪莹对着医生的样子。女人从她脸上,看到了前夫窝囊卑微的影子,看到了自己曾经葬送在这份窝囊卑微里的青春。她的眉头蹙起来了。
汪蓉对母亲的情绪毫无感觉。,她手舞足蹈,邀功似的跑她面前比划。
“「妈。,我这次数学考了九十七97分。我现在也不偏科了,你买给我的那个字帖,我都练了好几年了,我写给你看……”」汪蓉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对女人喋喋不休。
母亲点点头,抱着书包往前走,汪蓉一转身又挡在她前面,拼命找能留住母亲片刻的话题,她问:“「妹妹不上学了吗?”」
她这句话里,有着连她自己都没觉出的恶毒:这个让母亲最得意的小女儿,这个让母亲狠心抛弃自己的、更加优秀的妹妹,竟然是以这样羞耻的方式被所有人记住。
母亲的胳膊瞬间松下来,课本作业落了一地。那记耳光就这样落了下来。
啪的一声,大家看到汪蓉捂住了脸,饭盒掉落在地上。
她傻在那里,对这个耳光毫无准备。教室里寂静无声,所有人都跟着那记响亮的耳光,心尖抖了抖。
这一刻,汪蓉只消张嘴一哭,这个恶毒母亲的嘴脸就会立马被人的口水淹没。抛夫弃女,、嫌贫爱富的女人,就彻底坐实了恶母的罪名。作为子女,同学们瞬间站在了汪蓉的背后,一起齐鄙视来自父母辈的无情和背叛。这一刻他们都是可能遭受抛弃的弱者。
这一耳光,也狠狠打断了汪蓉对母亲的最后一点幻想。原来早前那些匆匆忙忙的贴己话、淘汰了的旧衣服、廉价的作业本,都不过是这个母亲偶尔苏醒的怜爱在作祟。
此刻,她刀子一样的眼神凿过来,为遭受不幸的小女儿控诉:“「是不是你推妹妹摔倒的?!是不是你造谣妹妹毁她清白的?!小小年纪就学这样下作的手段,跟你父亲一个贱样!”」
上一刻的笑容还僵在汪蓉嘴角,她没有力气去切换表情。
一直到母亲走了,汪蓉结在眼里的两片晶体都没有落下来。汪蓉是不哭的,有人疼的孩子才会哭。
她仍保持捂着脸,、侧着身子的姿态。似乎还有一巴掌不知什么时候会扇过来,她已经在躲避的途中。又好像那一巴掌留下的伤仍在痛着,她必须小心地捂住它,捂住那无边无际的锥心的痛。这个姿势,让汪蓉显得更矮小了几分。
汪蓉以这种矮小的姿态,持续到高考前夕。
那个少了半个手掌、只能做点零碎散活的父亲,突然脑出血晕倒了。电话打到班主任手机上,正在晚自习的汪蓉,矮着身子过去领了这份噩耗。回来时,她身体绷崩得直直的,连嘴唇也拉成了一条直线。
她不紧不慢地收拾好了书包,甚至连吃剩了一半的辣椒辣酱跟萝卜干都没有拉下落下,以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表情,处理了在学校所有的物什。也许那场不慌不忙的收拾,是汪蓉对自己戛然而止的学生生涯最后的告别仪式。
那无声无息里,藏着她仓促而无奈的哭声。但汪蓉是没有时间哭的,从此她的眼泪是逆向的,只往心的方向淌。她在收拾东西的那会儿,也许已经想好了如何走下一步。不,没有下一步,前面的路每一寸都是艰难的。
汪蓉请班主任帮忙,退了饭卡里的几百块钱,又将所有课本卖给了废品回收站的老头。她的举动,表明她对现实处境有着清醒而彻底的认识。
我从窗外,目送拖她拖着那个刚入学时,被我们诟病过的老茄子色旧行李箱,匆匆离开了。
高考重压下,离别的情绪被汪蓉的提早离场,撕开了一条口子。十几岁的少年们,隐约触摸到了沉重而模糊的命运,开始对它的无常表现出惆怅和害怕。
有人起头,说给汪蓉捐点钱吧。在医院躺着的父亲,每一天都要烧掉一整个班级几天的饭票,这消耗是矮小年少的汪蓉担不起的。这个提议立马被所有人响应了。那股惆怅和忧思像是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出口,大家都用这种简单、直接了当的方式,来抚慰自己内心。
也许更早之前,早在汪蓉被母亲打下那一耳光,大家就已经从她矮着的身姿里,看到了自己从前落在她身上的无数拳脚,再往前推一推,推到人们为了避免自己成为出头的那个倒霉鬼,而加入欺凌她的大队伍中时,就已经藏了这份愧疚和不安。
如今,汪蓉遭遇的不幸,给所有心怀愧疚不安的人,找到了合适的弥补方式。那天晚上,我把下个月的生活费都掏出来了。最后大家出人意料地凑了一万多块钱,连班主任和几个任课老师也掏钱了。
寝室长和班主任代表班集体,去医院探望了汪蓉和她昏迷不醒的父亲。回来的时候,寝室长带回来一叠厚厚的欠条。汪蓉给每一个捐钱的人,写了一张数目明确的欠条,在有生之年,她必定会还清每一笔债。她用这种方式,照顾了病重父亲的急需,和自己所剩无几的骄傲。
故事到了这,这对双胞胎姐妹的人生流向,早已经失去了追觅的踪迹。汪莹当年的丑闻,已经成了一个淡漠的影子,在人流广告贴得到处都是的今天,这根本不算什么新闻。
同学群里从来都是静默的。除了我的文字里,偶尔会出现一些熟悉的人名和故事,人们都已经忘记了少年时围着一个脸盆吃泡面的时光。那些过去的人和事,在我笔下一次次出现,一次次重生,因此又有了不同的模样。故事本身是有生命的,它在我的咀嚼和回忆中,长成了自己的模样。
有一天,我在公众号上收到了一笔大赏,不多不少,就是那年,捐给汪蓉的那笔钱的数目。她现在,应该收回了完整的、独立的自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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