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故事||小村古戏之何三老婆

2022-7-1 19:15| 发布者: admin| 查看: 346| 评论: 0

诸君日安!
今天晚上,难得地下起了雨。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树叶,窗内,袅袅茶香让人口齿生津。
今夜,伴着这绵绵细雨,我讲小村里一个妇人的古戏。
妇人姓甚名谁,村里人都不太清楚。即使后来熟悉了之后,她也是老何家三儿媳妇,且称她为何三老婆吧。
结亲
那年夏天午后,饭场还没有散场,村里爱说媒的刘婶子领着这个娇小的瘦弱妇人来到村西路口的饭场。在大家好奇的眼光催促下,刘婶子略带着领先知道消息的优越感,大声讲述着眼前这个陌生女人的经历:三十一岁了,结过两次婚。在第一个家,生了个儿子,受不了天天挨打后跑了。到了第二家,又是生了个儿子,又是天天挨打,受不住跑了。
在场的妇人们瞪大了眼,交头接耳地说着打老婆男人的可恨之处。大家当笑话般看着场中这个紧握双手的瘦小妇人,问她愿不愿意在这个村找个老实男人跟了,至少不饿肚子。场里的男人们纷纷搭腔,推着自家单身兄弟或者交好的光棍乡邻,让刘婶子拉拉线。
很快就有八九个男人站了起来,有身材高大的孙大,驼背木沉沉的张里,瘦小苍老的王六……他们和身边的人大声说着玩笑话,一双双眼睛上上下下地紧紧盯着场内那个瘦小的女人,恨不得扒了她的衣裳。
刘婶子看看,旁边站着远亲何三,这个黑瘦的男人两个手紧紧地捏着手里淡黄色的瓷碗,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刘婶子开玩笑一样把她带到何三面前。妇人也不怯,她瞪着眼前这个黝黑的消瘦男人问道:“你打人不?”何三愣怔了下,摇摇头。
“你能让我吃饱饭不?”
何三捏着手里的碗说:“中,就是不能天天吃肉。俺家就俺娘跟俺俩人。俺……”
妇人还没有等他说完,就拉着他的手,转头对拉媒的刘婶子说:“就他了。我就跟着他了,明天请你喝酒。”
何三一只手被妇人攥着,另一只手胡乱地捏着瓷碗和筷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拉着那妇人往他家土坯房走去。远远地还传来妇人的声音:“你要是老实不打人,我就跟你好好过日子。你要是敢跟以前那几个臭男人一样,我就死给你看。”
何三声音很大的应道:“我不打人,真不打人。”
村里很是议论了几天。不过,也没有见何三摆酒席。只是听邻家的嫂子说,何三给那妇人买了一件红衣服,他们就成了一家人。
那妇人就成了何三的老婆。
本来看着要打一辈子光棍的男人,屋里忽然有了一个做饭暖被的老婆,原来在村里天天低着头沉默无声的何三,忽然间脸上有了光彩,连跟人打招呼都声音轻扬。递烟拉呱,见人就笑,不高的个子也挺拔了许多。
大家伙忽然发现原来何三这个人不赖。
后来何三跟着村里的男劳力去外地打工,盖房子,铺路,拉货,从不嫌弃活累。年底回来的时候把手里的钱一张张数着递给老婆。何三老婆嘴角轻扬着一张张地接过来,嘴巴里念叨着,以后在哪儿起座新房子,生两个儿子,娶两房儿媳,一家人和和气气地生活在一起。何三听了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笑。
不过五年,何三老婆就生了两个儿子。她和老婆婆一起照顾着两个小儿,让何三继续在外面打工。
何三在外面干活更拼命了。每次过年的时候回来,见着他的人都说何三又黑又瘦了。每次何三回来,何三老婆就打开很久不曾用过的大锅,蒸暄软香甜的白面馍,擀只放白面的白面条。每到饭场,何三端着大大的瓷碗,里面堆着冒尖的面条。手里还拿个馍。何三老婆就端了两个碗,一个碗里还有香油拌的辣瘩丝(一种咸菜)。她一边吃着饭,一边跟邻居数落着何三的能吃:“一顿一大碗面条,两个馍。晚上又饿得不行,真是饿死鬼托生的!”何三憨憨地笑着埋头吃饭,任老婆亲昵地责骂。
大儿子十来岁的时候,何三辗转到了杭州打工,机缘巧合下进了一家丝袜厂工作。有一个从邻村出去的老乡在厂里当领导,一下子就看上了何三的老实能干。村里几个比他利索比他能干的男人,一起进厂的后来断断续续都被筛下来了。只有何三,一直在丝袜厂里干活。听他过年的时候拉呱说,从开始的搬货到后来的跟师傅后面修机子,再后来的操作,再到后来带上了徒弟。工资也从一个月一千五逐渐涨到了八九千。不管多少钱,何三一个月只花五十块,其他的都攒起来给老婆拿着。
何三老婆说话的嗓门更大了,每天依然很快地吃饭,很快地干农活。对待老婆婆怠慢了些,吃饭多了、农活干不好了、家里的鸡下蛋少了……她在言辞中说着老婆婆怎么怎么不好,但相邻的妇人看着,她做饭的时候,隔三岔五给老婆婆蒸碗鸡蛋羹,好吃得也紧着婆婆吃。大家拉呱的时候说,这个外地女人除了不咋会过日子,其他还真不赖。
拉呱的时候,何家老娘说起这个媳妇,嘴巴里说着不会过日子,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儿。跟她拉呱的几个老姐妹跟着说笑,眼神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羡慕。家家以鸡屁股银行照顾日常开销的日子里,蒸鸡蛋羹,一年又能吃上几回呢!
打架
曾经有几回,何三老婆在给孩子喂奶的时候,影影绰绰看到窗外有人偷摸地向里瞅。大声喝骂了几声,也就算了。
有一天,何三屋后的老光棍说何三老娘偷了他家两个鸡蛋。老光棍的娘坐在院门口,声调高亢犹如唱戏般的咒骂,让不大的村落里都知道何家老娘贪吃,偷了他家的鸡蛋。何家老娘,那个瘦瘦小小的老婆婆,抹着眼泪跪在地上赌咒发誓她没有偷吃。边哭诉边嘭嘭地磕着头,雪白的短发随着她的起伏,不断扑在地上,散乱的头发上沾了不少的泥。她的额头也发黑发紫,渐渐渗出了血色。
瘦小的何三老婆急匆匆地从地里赶回来,冲过来拉起老娘,对着旁边邪笑的老光棍就是一脚。老光棍干枯的身子直接翻腾着往后滚了两圈。用力过猛的何三老婆也狠狠地摔在地上。
没等看热闹的乡邻们说话,何三老婆就爬起来向老光棍冲过去,拽着他的衣裳襟子不放,对着他又挠又咬,老光棍手忙脚乱地用手扒拉着,想把何三老婆甩开。被何三老婆摁倒骑在身上,两手左右开弓地扇嘴巴子!老光棍嘴里叫着娘,不断地扑腾求饶。随着老光棍的痛吼求救,周围的妇人连忙上前拉开何三老婆。
何三老婆被拉到旁边,坐在一个木墩子上,手拍着膝盖指着老光棍和他娘,把他家祖宗十八辈都拉出来咒骂。那一刻衣裳凌乱,身上脸上都是伤痕的何三老婆,像是一个炸毛的小麻雀,爆发的怒火随着快速地咒骂像炮弹似的砸向老光棍娘俩。老光棍他娘张着嘴抖着唇说不出一句话,老光棍低着头咕咕哝哝地骂着,晃晃悠悠颤颤巍巍地扶着老娘进了院子,关上了门。
何三老婆扶着何家老娘,一边骂着她只会赌咒示弱,一边用从衣裳上撕下的布块给她擦额头上的血迹。走到半道,又冲回来捡一大块土坷垃砸在老光棍家大门上,发出“咣当”的巨响。老光棍缩在家里安静如鸡,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那天晚上,何家不光蒸了鸡蛋羹,还杀了鸡。大油炒鸡的香味弥漫了半个村落,也冲毁了村里的闲言闲语。再也没有人说何家老娘偷鸡蛋的扯淡话了。人家鸡肉都常吃,还偷啥子鸡蛋嘛!
腊月里何三回来后,从县城里买了个大彩电回来放进堂屋,村子里的孩子们看西洋景似的来来往往地往他家跑。何三老婆穿着一身新衣裳,黑色的小跟皮鞋踩着,站在门口招呼着来看热闹的乡邻,银铃一样的笑声传遍了整个院落。
自尽
日子过得很快,不过几年,何家老娘就在一个冬天的夜晚,拍拍儿子和媳妇的手,安详地走了。何家两个儿子也渐渐长大了。何三老婆让儿子跟着何三到丝袜厂里上班,她在家一个人盖起了房子。
她家的新房子不是当地的骑脊平房,而是三层小洋楼。灰色的墙面上覆盖了小小的白色石子儿,用黑色的油漆分割出一块块相互交错的大方块。屋檐下的柱子贴上雪白的瓷砖,深红色的铝合金窗子上镶着大块的浅绿色玻璃,两米宽的大门上一团团花儿上跳跃着喜鹊,气派极了。
何家成了村里有名的富户。
何家大儿子的婚事很快就说定了,在一个腊月里娶回了家。坐在酒席上何三老婆笑眯眯地对何三说,等二儿子也娶了媳妇,她的任务就完成了。到时候她也跟何三去杭州看看去,西湖的水是不是那么好看。何三不说话,只是笑着把面前盘子里的肉夹给了她。
大儿媳妇怀孕后,就缠着大儿子把每月的工钱打给她。嫌何三老婆做饭不好吃,天天买着东西往娘家跑。年底的时候,何家大儿媳又闹着要分家,捧着肚子指着何三老婆叫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话,要跳楼让何家断根儿。何家大儿子拉着自己媳妇,蹲在地上呜呜地哭。
何三老婆在屋子里坐了一夜,到了第二天,叫大儿子去岳父家喊了媳妇娘家人,开始分家。
家里三十万的存款,大儿媳妇要拿走二十五万,还要何三夫妻和小叔子从新房子里搬出去。何三不同意,大儿媳妇家几个兄弟把何三和小儿子暴打了一顿,何三的大腿都断了。大儿媳妇一家子还叫嚣着:“再不滚出去,一包耗子药药死你全家!”
年三十的时候,何三老婆坐在县医院病房门口,看着黑瘦苍老的何三躺在病床上低声呻吟,小儿子躺在病床上睡着了,时不时皱起的眉里有掩饰不了的痛色!
何三老婆面色平静地坐了很久,出去找了家饭店,叫了一桌好吃的送到病房里,和丈夫儿子吃了顿团年饭后,就说先回家守夜,明天再来接他们回去。
第二天大年初一,早上吃过饺子,何家大儿媳扶着肚子,指挥着丈夫把婆婆屋里的东西扔到院子里。还指手画脚地指着院子里,说着往后的美好日子。忽然大门被人从外面撞开,大儿媳的兄弟们拉个架子车进了院子。架子车上盖着一床大红牡丹花的被子。厚厚的被子把架子车严严实实地盖着,可是刺鼻的农药味儿和被子下小小的隆起还是让何家大儿子变了脸色。他扶着架子车,伸手颤颤巍巍地揭开被子,看到他娘,那个天天很精神地瞪着眼睛骂人的老婆婆此刻闭着眼,青灰色的脸上再也没有了一丝活的人气儿。
何三从医院回来后,看着小小的女人躺在那里,不再笑着骂他扣扣索索,不再给他端来温水暖饭,再也不会在被窝里搂着他的胳膊说着那些他听不懂的话。何三捂着脸瘫在丧床旁边,脸上的眼泪流了又流,怎么也擦不干。
何三老婆下葬了后,何三开始不断地生病,不过半年,他挺直的脊梁向前佝偻着,走路越发蹒跚,得拄着一根木棍才能安稳地挪步。他搬回了以前的土坯房里,每天只在院子和老婆坟前来回地走。
何家小儿子出去打工了,很多年,再也没有回来。
何家大儿媳如愿住上了三层小楼。
只是沉默着再不说话的丈夫,恶评如潮的兄弟们,断了往来的娘家,村里妇人对她的指指点点,都让她夜夜难眠。
很多的夜里,她想着那个拿着农药在娘家堂屋自尽的外地女人,无声的眼泪湿了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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