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故事||小村古戏(一)福琴

2022-6-23 16:40| 发布者: admin| 查看: 336| 评论: 0

在我老家,讲故事叫讲古戏。
夏夜漫漫,今天,我来说一个微微带着点灵异的小村古戏。诸君还请沏好一壶清茶,就着这清淡夜色,且听听这出小村古戏罢。
村里老人拉呱的时候说起福琴,总是叹一句:福琴这妮儿,没福气!
福琴这妮儿不光没福气,命还苦着嘞。
福琴两岁的时候,赶上七五年发大水。村里的土坯房在洪水里泡了几天,不少房子都塌了,包括她家的土房子。但只有福琴家屋里有人,待产的娘带着未出世的孩子,随着汹涌的洪水去了。
福琴就跟着她大,她哥一起,在原来屋子地基上搭了个窝棚,勉强生活着。福琴八九岁的时候,她大又得了肺管子上的病,咳起来惊天动地的。拉到集上先生一按脉,摇摇头说肺痨晚期,已经不成了,回去吃点好吃的吧。她大听了咳得更厉害了,满眼含泪,咳得说不了话。福琴她大拉回去不过两天,就找了一些大烟骨朵,煮了一碗水,喝了死了。
福琴她哥借钱买了一个薄薄的棺材,草草地埋了她大。福琴就跟着她哥一起熬生活。
村里的妇人拉呱的时候都说,是福琴大哥不孝顺,用大烟水把自己的大逼死了。这样的男人会遭报应的,这辈子会断子绝孙,绝对生不出儿子。
福琴她哥有一回听着了,和那个拉闲话的妇人打了一架后,就天天在外面跑,十天半个月回来一回,弄点红芋玉米啥的扔到家里就不管福琴了。
福琴她哥长得排场,也会来事儿。一年后在舅家和大队的帮扶下,推了窝棚,盖起了三间土坯房,很快又找了个姑娘结了亲,福琴就这样有了大嫂。
福琴偶尔忙完农活闲坐的时候,好事的妇人就问她,恁嫂子打你不?给你饭吃不?福琴抠着手半抬着头声音细细的道:“俺嫂子不打俺,还给俺红芋吃。”
“恁哥对你好,还是恁嫂子对你好?”
“俺哥对俺也好,他不打俺,还盖了新房子。”
“福琴你睡堂屋不?”
“堂屋冷,我睡灶屋里。”
“恁嫂子咋说嘞?”
“俺嫂子听俺哥的嘞。”
几个妇人相互看看,都说福琴嫂子人不赖,心良善。福琴有福了。
第二年,福琴的大嫂怀孕了。全家喜气洋洋地盼着新生命,福琴大哥高兴地天天捧着大嫂不让她干活。连对福琴都温和起来。
有一天,嫂子家的娘过来看闺女,福琴端水过来给婶子喝,不小心把水洒到嫂子娘的新鞋上了。那妇人皱着眉头看了看福琴。后来拉着嫂子进屋里说了半天话。
嫂子怀孕了,反应大,啥都干不了了。做饭,打扫,去地里薅草喂羊养鸡,都是福琴的事儿。
福琴嫂子怀孕后鼻子尖,不能闻畜生的味儿。福琴更忙了,鸡叫两遍她就爬起来,把羊拉到屋后的羊圈里,把院子里的鸡赶到屋后圈起来的草地里。自己抱着把比她个儿还高的扫把,轻手轻脚地扫着院子。福琴不敢发出声音,怕吵醒嫂子哥哥会打她。扫完了院子,她拿起小盆去村里的水井那里端水回来。嫂子说,隔夜的水有腥味,闻着恶心。大哥就让她起早去挑。她的个子小小的,撑不起挑着水桶的扁担,嫂子就想着这个端水的办法。还得起早去端水,不能让村里人看见,不然大哥又会瞪着眼打她。
福琴拿着盆穿过黑暗的村庄,向水井处走去。她听见隔壁大婶子家小林闹着明儿要吃馍,他娘一边说着他嘴刁,一边应着让他快睡。
福琴摸了一下瘪瘪的肚子。她也好久没有吃过馍了。就在她哥娶嫂子那会,舅家表姐递给她半块馍,掰开蘸着汤水,真好吃啊!那又香又甜的味道,想起来还是会让她流口水。她擦了下嘴边的口水,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了。她想揉揉肚子,手碰到肚子又顿了一下,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那是昨儿晚上,哥嫂吃饭的时候,她给嫂子端稀饭的时候慢了点儿,饿着嫂子肚里的侄儿了,嫂子嘴巴就撅了起来。大哥抿着嘴看她把碗放到木桌上后,一把薅起她乱哄哄的头发就往院子里拽。福琴站不稳,双手扒拉着大哥的手不敢吭声。到了院里,大哥朝着她肚子上用力地踹了一脚扭头就走。她捂住肚子趴了一会儿才慢慢爬到灶屋里,蜷缩在灶锅前的麦秸堆里不敢出声。直到大哥在灶屋门口吭了一声,她才赶快站起来去堂屋里收拾碗筷。福琴低着头不敢看嫂子,怕又吓到小侄儿。
福琴等哥嫂屋里的灯熄灭了,才敢爬起来,把嫂子的饭碗拿出来舔干净。碗壁上沾着的汤水是用红芋干子熬成的。甜甜的,真好吃。
福琴说不清是啥时候哥哥开始对她抬起来巴掌,是那次她多拿了一个红薯头吃?还是那次她洗嫂子的衣裳的时候,搓得劲儿大了,把衣服丝儿搓糟了?反正她的肚子和腿上不是太阳晒过的蜜糖色儿,而是五颜六色的。有小小的青紫色,半大的青黄色,高高浮起的皮块上是鲜红色的,那就是刚刚才打的。
福琴喜欢去她娘坟边儿割草。坟地上草长得高,她能躺在她娘的坟上面歇一会儿。福琴喜欢躺在她娘的坟上,想想没有见过的娘到底长得啥样。是像大婶子那样胖乎乎笑眯眯么?还是像嫂子娘那样干瘦干瘦的,拉着脸不说话?小林他们都说鬼可吓人了,福琴想说她才不怕鬼。她可想可想她娘了,就算她娘变成了鬼也不怕。
福琴大嫂生了大妮儿后,她大哥也对嫂子发起了脾气。有一回还关着门摁在床上捶了一顿,过后福琴嫂子躺在屋里呜呜地哭。福琴缩在灶屋里不敢出声。听着大哥气冲冲地走远了,才敢挎个筐轻手轻脚地去割草了。
福琴的侄女大妮儿将将三个月,她大嫂的肚子又鼓了起来。嫂子就让福琴带着大妮儿到西屋睡觉。
能跟着大妮儿睡在堂屋的西屋,第一次睡在软软的褥子上,福琴可高兴了。
大妮儿不喝奶了,福琴嫂子就专门熬点稀稀的面糊给大妮儿吃。四五个月的小孩不听话,手舞足蹈地弄了大嫂一身。生气的大嫂再也不肯给大妮儿喂饭了,每次都让福琴喂。福琴很喜欢给侄女喂饭,有一次大妮儿吃饱了不愿再吃,福琴看着碗底一层面糊,嘴巴里忍不住充盈着满满一腔口水。看大嫂不在家,就用大妮儿的面糊碗接了一碗水,搅合搅合成了一碗面水后,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完了。那天福琴肚子鼓鼓的,可得劲了。
福琴可喜欢大妮儿了,有了大妮儿,嫂子对她可好了,偶尔能吃口馍头子,嫂子还把自己妹妹的衣服拿给她穿。福琴天天背着大妮儿去地里割草,洗衣服,放羊赶鸭......有了大妮儿陪伴,福琴觉着天气的云都好看了许多。
大嫂生二妮儿的时候,福琴抱着大妮儿躲在灶屋里,想听到大哥的笑声。她知道,只要大哥笑了,肯定生的是个侄儿。可是随着接生婆离开后,就听到砰的一声巨响,福琴吓得抱着大妮儿缩在麦秸堆里不敢出声。她知道,嫂子又生了个闺女。
福琴哥在外面很忙碌,回家了就对嫂子吆三喝四,也开始频繁地关起门打嫂子了。嫂子的身上渐渐多了五颜六色的颜色。福琴嫂子敞亮欢喜的声音慢慢变低了,话也少了许多。对福琴倒是好了不少。福琴依然忙碌,不过能吃饱了。虽然还是红芋玉米啥的杂粮,但在福琴眼里,能填饱肚子,就是最大的福气了。
福琴看嫂子除了跟着大哥去忙农活,就是在床上躺着。她的肚子鼓了又停,停了又鼓。每次福琴嫂子肚子鼓了的时候,福琴大哥就找了接生婆看大嫂的肚子。接生婆要是茶都不喝扭头就走,大哥就阴着脸去很远的李村拿药。之后的两天内她嫂子都会捂住肚子在床上打滚,哭嚎得不成人腔。有时候还哭嚎着捂着肚子奔茅房去了。几次下来,茅坑里就有很多的鲜红的血,还有成块的血肉。有一次邻居婶子说,那血肉就是福琴嫂子肚子里没有出生的小娃娃。
福琴很害怕这样的大哥,她怕嫂子哪一天也躺在了土堆里,再也看不见。
二妮儿四岁的时候,福琴嫂子的肚子又鼓了起来。那天傍晚,接生婆坐在家里唯一的白色藤椅上,抬起脸粗声要大哥买好茶喝。大哥高兴地去集上割了一块肉,大方地送给了接生婆。从那天开始,福琴大哥整个人都变了一个样子,笑眯眯的,对家里大大小小的女人们也好了起来。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还会带点糖块什么的,大妮二妮儿也敢在福琴哥哥面前笑了。大嫂天天捧着肚子,浮肿的脸上泛着光,也笑眯眯地对着两个妮儿笑。
这个时候的福琴已经十八九岁了。村里跟她差不多的闺女大多都嫁了人,只有她,每天在家里地里忙活着,从来不提说对象结亲的事儿。
福琴大嫂那天是傍晚开始肚子疼的。福琴自己忙着烧水准备着塑料布和干净的衣物,让二妮儿去地里叫她哥回来,安排大妮儿去喊接生婆。晚上八九点的时候,孩子出生了。大哥随即摔门而去,接生婆接过福琴递过来的鸡蛋茶喝了,拿起装着钱的红封子悄摸摸地走了。大嫂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呆滞地望着屋顶,什么也不说。
福琴收拾地上的塑料布的时候,看到了躺在血水里的孩子。白白净净的她安静地闭着眼躺在脏污的塑料布上,没有一丝声音。福琴抖着手抱起她,拍了拍她的屁股,一下又一下,过了许久,那个小闺女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福琴无措地抱着孩子到大嫂床前,喏喏地喊了一句嫂子。福琴大嫂把脸扭向一边,哑声说,把她抱出去。福琴胡乱地给她裹着布片和衣裳,抱着走到院子里,看着天上闪烁的星星,心里给这个哇哇大哭的孩子起了个名字叫星星。
随着星星越来越大,在一堆农村小孩堆里,样貌就很特别。她的皮肤雪白,头发乌黑的,一双大大的眼睛乌溜溜地到处看人,嫣红色的小嘴巴常常张着,流出晶莹的口水。可是,这个比村里任何一个小孩都漂亮的孩子不会说话,不会自己走路。星星是个傻子。
福琴寸步不离地带着星星。她哥嫂就当没有这个孩子,从来不管不问。福琴大哥除了忙地里的农活,就是在外面疯跑找生男孩的偏方。随着她嫂子的肚子又鼓了几次后,终于,在星星五岁的时候,芙琴嫂子生了个男孩。福琴她哥当时直接抱着刚出生的儿子嚎啕大哭:“我的命根啊,你终于来了!”
这个叫根儿的孩子给全家带来了快乐。除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星星敢跟根儿抢吃的,其他人都把好吃得好玩的捧到根儿面前,半点不敢忤逆他的任何想法。
根儿五岁的时候,星星已经十岁了,福琴也成了一个快三十岁的姑娘。方圆几里地的庄子都知道,福琴哥把她当长工,不让她出嫁。
福琴村子和旁边的张庄离得极近。两个村子的田地相互交错。有一天福琴在地里干活的时候,遇到了张庄的长弓。这个憨厚的男人拉着满车子的黄豆棵子,在一个斜坡前用了几次劲,都没有把车子拉上去。福琴就过去帮他把车子推上斜坡。推好后,两个人相互笑笑,什么也没有说。
过了农忙时节,长弓就托着张庄的村长到福琴哥家提亲。他老婆前两年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家里有个两岁的小闺女。福琴哥问福琴愿意不。福琴抱着星星轻轻地点点头,红着脸应了。
结婚那天,福琴第一次穿上红色的衣服,长长的黑发编成了两条大辫子,第一次觉得自己真好看。
福琴到了新家后,很快就把家里操持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连那个小小的闺女儿也被福琴照顾得干净又漂亮,天天拉着福琴的手不肯松。长弓还带着福琴在集上摆了个面摊,专门卖烩面汤,听说生意不错。长弓大和长弓娘笑得合不拢嘴,到处夸福琴是个好闺女,给他们家带来了福气。
福琴结婚不到一年,肚子也鼓了起来。长弓一家高兴极了,盼着孙子快点落地,子孙双全,家里也算是圆满了。
福琴要生的那天早上还在面摊上忙碌,八九点的时候肚子疼了,长弓就赶快把福琴送到了集上的卫生院里。芙琴在产房里躺了八九个小时后,有医生出来对长弓说,福琴胎位不正难产,孩子生不出来。卫生院里妇产科医生到市里进修去了。现在这个助产士没有办法处理这个情况。要不转到县城医院里去生吧。
长弓红着眼,听着医生的话一个劲地发抖,喏喏地问医生大概需要多少钱。医生应道:“大概两三千块钱吧。”长弓听了抖得更厉害了,他捂着头蹲在医院门口涕泗横流,不知道该去哪儿去筹齐天大的巨款。
医院门旁面摊上两男人在拉呱,说现在娶一个黄花闺女才五百块。
医生又出来催了一次道:“快点准备钱去买氧气瓶和血袋,路上给福琴用。再晚点福琴肯定撑不过去。”长弓抖得更厉害了,瘫在那里动不了。
大概十二点的时候,产房里传出孩子哇哇的大哭声。长弓抱着怀里的儿子,看着福琴躺在产床上,雪白的脸上生机一点点流逝,直至再无生息。
长弓拉着脸哭不出来,只是眼泪一直淌一直淌。产房外围观的人都说长弓是个苦命的男人,娶了两个老婆都是难产死的。又有人说长弓命硬,克死了两个老婆。长弓听了低着头不说话,抱着儿子的手紧紧地抓着抱被,拧皱了那个被角儿。
福琴死了后,长弓决定把她埋在离娘家最近的那块地里。送葬的路经过福琴哥家屋后。那天的中午,一行送葬的人抬着不重的棺材走到福琴哥家屋后的时候,抬棺的麻绳咯吱咯吱地快要断掉了。大家很快就停了下来准备换绳子。旁观的老人都说,送葬路上换绳子对家里不好,可能是福琴心里有未了的心愿。这个时候,福琴侄女大妮儿牵着星星走过来。星星白皙的脸上流满了鲜红的血泪。大妮儿和星星跪在福琴的棺材前,给她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星星脸上的血泪就止住了。福琴的棺材也轻轻松松地抬走了。
福琴下葬不到一年,长弓又结亲成家了。新媳妇据说性格利索能干泼辣,就是不愿意养前面的两个孩子。长弓只好把两个孩子交给他大和他娘带,自己带着新媳妇继续摆面摊。
福琴死后不久,村里几个年迈的婶子纷纷做梦,福琴哭诉她没有衣服穿,也没有钱,其他鬼都欺负她。大家约着,去集上卖丧葬用品的店里,买了几套纸衣服去她坟边烧了,就再也没有梦到她。
有一天,福琴哥家的三闺女星星一直哭一直哭,嘴里说着,屋子,漏水,又冷又热。福琴嫂子想了半天不知道星星说啥。就没有理她。到了第二天,星星眼睛耳朵又开始出血,找了外村有名的神婆看了才知道是福琴给侄女托梦,说她的屋顶漏水了,冬天冷夏天热。
福琴嫂子到了福琴坟上看了,才发现坟上有一个大概小孩拳头大的洞斜斜的向下,下雨的时候,真的有雨水往下流。福琴嫂子泣不成声,福琴这女人到了地下,还是要靠娘家才安生。福琴嫂子又找了长弓一起,请了专门做白事的师傅给她重新修了坟。还烧了很多的纸衣纸钱。过了大概半个月,她嫂子做梦梦到福琴笑着感谢她,让她好好地对待星星,不要饿着她。
福琴嫂子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不知道是为了这个让她心安的梦,还是为福琴这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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