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父亲说,我家老屋的大门是周三敲打出来的。算起来有几十年了,经风雨剥蚀,门已失去了原本的颜色,斑驳的门板裂开了缝,显得有些陈旧,两排圆圆的铆钉透露出岁月的沧桑。
周三并不是村子里唯一的木匠,因为我家和他是一个生产队,从小就熟,所以多少年后,我依然记住他。
周三性情耿直,干活实在,卖力,平日喜欢喝点酒。干了一天的活,唯一可以驱除疲惫的就是二两“散打”。至于菜的多少,有没有油盐,味道如何,他并不在乎。往往是一盘萝卜豆,几个花生,一块咸菜,都可以让他喝得烂醉。村子里左邻右舍请他帮忙,打个板凳,做个饭桌,盖新屋上个梁……一堆熟悉的棍棍棒棒,不用两天,在周三的锯、锛、斧、刨、凿声中,丁丁咣咣,敲打成桌子、板凳和木箱。知根知底的乡里乡亲,都愿意请他帮忙,活干完了,无须大鱼大肉招待他,有酒则好。按行里人的说:周三这个人干活用心,肯出力,讲究、义气。
一年正值三暑,老李家的儿媳妇两口子闹别扭,喝农药不治身亡。那个年代,购买一个棺材价格不菲。主人一个头跪地,周三被感动了,几个木匠齐上阵,昏黄的马灯下,解板,刨平,合榫,钉钉,汗水湿透了裤衩,每一个人都像水中捞出来一样。一天一夜连轴转,好孬尸体没烂,成了殓送下湖。一家人千恩万谢!周三笑了笑:“庄亲庄邻的,谁家没有个难处,天这么热,拼命也得干。”
周三就是这样,答应别人家的事,决不拖泥带水。
但是,不了解周三的人,都觉得他脾气有点古怪。
一年的中秋节,周三的大闺女图实惠,给爹买了几斤后腿肉,外加一箱酒。这天外边飘着小雨,周三正一个人在屋里自斟自饮。“爹,俺娘呢?你一个人喝酒也不炒个菜。”“炒什么菜,你还不知道爹的,有酒就行。”周三随口敷衍着。当转身看到墙上挂着的那块猪肉时,面露愠色。一声不吭,连喝了两杯酒。冲着女儿,他发火了:“你也不小了,应该懂得手艺人的规矩,你给我送个猪腚让我难堪,这块肉我不要,立马给我拎回去。”闺女知道爹的脾气,没有作声,抹着眼泪,提着猪肉悻悻地回去了。
一次,周三在我家吃饭,娘清楚周三的脾气,手艺人的饭桌上非常讲究全鸡全鱼,专门把鸡头放在一盘炒鸡上。虽然这个鸡头不是什么好的下酒菜,周三居上位,两个徒弟唯唯诺诺,谁也不敢翻动一下鸡头。否则,周三会当场给他们下不来台。
记得小时候的一天上午,我和几个孩子在邻居家里,看周三干木工活。他的工具锁在黑色的木箱里,他用一件取一件,不用的原装进去锁起来,特别是那个黑色的墨斗,一不留意就会被我们拿去摇一摇,量一量,打一条直直的墨线,完全是为了满足一下好奇心。只要周三看到,他会呵斥几句,连忙夺回去。平时无论到哪里干活,他的工具一件不让人动。
吃午饭时,我们几个孩子看到主人给周三炒了鸡蛋等,四个菜,还有掺粮食的煎饼。
长大了我也要当木匠。一个伙伴说。我也背着工具家什去溜乡。另一个孩子接着说。为什么伙伴们会萌生这个念头?而不是想着背起书包进学堂呢?在那个半饥半饱的年代,木匠算个手艺人,在江湖中太吃香了。
后来我离开了村子,把孩提时想学木匠的梦想忘得一干二净,但有的孩子还是默无声息地留下来,拜周三为师,干起了木匠活。
周三经手的家具,棱角分明,扎壮结实耐用。直到周三走了多少年后,他亲手做的平车架,饭桌……不拔榫,不开裂,稳固如初。
后来我回到村里,听人说周三死了。据说,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大家打开房门,院子里积雪盈尺,大家正忙着扫雪,突然传来一声带有哭腔的嚎叫声:“俺爹!上西北大路。”有人说这是周三儿子的喊声,有人不相信,有人说:周三真的死了。
那一年,周三刚过六十岁。
村子里的人生生死死都是那么平淡,几声啼哭,来到这个世界上,几十年后一群人,吹吹打打,再把他送到田野里。每一个人还浑然不觉地在世间没完没了地忙碌,走着走着就上了路。
村里人一个个走掉了,周三和他的师徒们一样,放下了手中的工具,没有人告诉他,那些木匠活再不用做了,因为村子里盖起了楼房,家家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摆上了新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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