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与程十发先生览古、写生的那些日子
程多多 汪大文 俞存荣今天是知名画家、上海中国画院原院长程十发先生(1921年4月10日-2007年7月18日)逝世15周年纪念日。
程十发先生作为一个艺术史的个案,他的艺术所赖以存在的时代语境,是一个立体而丰富的存在,是与二十世纪中后叶中国的几次艺术思潮紧相关联的。《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特选刊程十发先生之子程多多、学生汪大文与上海市非遗传承人俞存荣的追忆文章,以不同的角度和维度回忆程十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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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十发
程多多:“凡有中国传统好画的地方,都能看到他静目观瞻的身影”
20世纪80至90年代,我经常陪同父母亲去美国我家里休养(到90年代中家母过世后,就继续陪父亲过去),在国外,他虽然年事已高,但是寻觅观看流传国外的中国传世名画的劲头依旧十足,无论是在东西部的各大博物馆,大拍卖公司的仓库,还是老友王己千先生或高居翰教授的家中,凡是有中国传统好画的地方,都能看到他静目观瞻的身影。他自己曾不止一次地说过:“我来国外的一大目的,就是想来拜访我们古代的这些老朋友的。”有一年他得知我和高居翰教授的高足白小姐(Ms.Julie White)认识,而当时她正在夏威夷大学的博物馆当馆长,于是就希望能联系上她,到那里的博物院看一看他梦寐以求的陈洪绶晚年画作《归去来图》。为此,我们一帮子亲朋好友特地陪他飞去了火奴鲁鲁的夏威夷大学, 观赏了这张陈老莲的名作,了却了他的一桩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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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十发自刻朱文多字印
看他观画时的表情,真是一脸的满足感。回到上海他还特地为此行画了一幅手卷。他在那幅手卷上写下了他的感想:“丁丑之夏(1997 年)余客纽约斯坦顿,一日发车北上波斯顿,获瞻传阎立本《历代帝王图》,戊寅之春(1998年)又自旧金山赴夏威夷,于艺校图书馆得瞻陈老莲为周栎园作《归去来图》及另一纸本杂册,皆赏心之作也。后返金山应牧滔仁兄之属写此白画小卷,此画无底稿,信手拈来,笔自肺腑中出,当以画外求之。戊寅蒲月程十髮并记于上海三釜书屋之晴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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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十发 欢乐的节日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那是在1997年的夏天,家父、徐昌酩先生与我三人应邀去纽约的斯坦顿岛上作客,为岛上准备新建造的中国花园出谋献策。工作期间得知数百英里外的另一个大城市波士顿的博物馆正有一个大型的中国画展,可能是他们多少年的周年庆典活动,所以有许多平时不轻易展出的中国古代好画这次都拿出来展出了。这是一个难得的观看的好机会。因此等这边的工作甫一结束,便匆匆赶去观展,主要是为了能够观赏到展出中有相传是阎立本画的《历代帝王图》。第二年(1998 年)春天,又从旧金山飞去夏威夷岛,在州立大学的博物馆里观赏了陈老莲晚年为周栎园画的《归去来图》。从他的题款中就可以了解到此画令他的印象之深。他回来后学着《归去来图》也画了一张白描的手卷,而且强调没有打草稿,完全让陈老莲的线条在他的心中激荡,控制着他的笔尖在纸上自然地游走。整张画面上出现了貌似“陈洪绶”的“程家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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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程十发在夏威夷大学美术博物馆观摩陈老莲作品。
年轻时他不光是喜欢而且还摹仿陈洪绶的技法。当初他还在松江时,有一次和我母亲以及一班爱好书画的朋友聚会,似乎为某人做寿而和大家一起合作画了一把扇子献礼。好朋友志同道合,大家都喜欢陈老莲的风格,说好了都用陈老莲的技法来画。果然大家都画得像陈老莲。画上面的题款可见当初这一群人都是陈老莲的粉丝,“丙戌(1946 年)六月合拟悔迟老人法,(韩)价藩画老杆,(潘)子超写红梅,(张)金锜(家母)画水仙,(程)十发补成并记,以奉仲蘧仁兄雅正”。那年家父二十六岁,他画的是石头和竹子,虽然结构看上去嫩了一些,但已是完全掺杂了他自己想法的陈老莲式样笔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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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十发 一叶浮香天风冷
从他早年模仿陈老莲笔意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可以画得很像,但是并不是一味要画得像陈老莲。尤其是他没有简单地去摹仿陈老莲那些夸张的人物造型,他曾告诉过我说那是老莲所处的特殊历史背景下形成的风格。他要学陈老莲的是陈老莲的个性及尊重传统,并能充分地理解他的线条,他也为此花了很大的力气去研究,真正做到掌握了陈老莲艺术的精华所在。所以在家父的画里,你好像能见到陈老莲的影子,但是好像又找不到。家父尤其对陈老莲的白描插图甚感兴趣。我小时候就听他和好朋友顾炳鑫先生在讨论陈老莲画的白描《水浒叶子》。陈老莲曾经为明代崇祯十二年张深之的《正北西厢记》画过插图,70年代某出版社要再版《西厢记》时,曾请家父画过插图,家父就在陈老莲插图基础上加以发展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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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十发 梦中的线条
他不光是借鉴了陈老莲的画意,还在线条的运用上更显得有力和变化多端,比陈老莲的线条更有新意。他对陈老莲的确是热爱的,他收藏并已经捐给国家的那些古代的画家作品当中,数陈老莲的最多。由此可见一斑!
汪大文:北上写生
1977年的北方写生,是我随程先生外出时间最长的一次。我们走了很远的路,见到许多的美。尽管条件艰苦,但所有人的情绪都很好。当时交通也远没现在方便,我们往返都路过北京,住在三座门,那里靠近北海,中央军委的办公机构在附近,也有招待所。7月29日一早,我们乘飞机去内蒙古,之后住进牧民饭店,那是一栋新建的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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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十发 荷塘清音
时逢酷暑,出发前上海正经历梅雨后几乎四十度的高温,草原上却凉风习习,温度只有上海的一半。我们的体会应和着“秦中花鸟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寒”的诗句。喜欢摄影的陈逸飞拍过一张照片,我、魏景山和程先生坐在马车上,都穿着长袖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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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8月 赴内蒙写生
暮夏时节,草原上风光无限,大地广袤,野花遍地,天空湛蓝,牛羊遍野。我们几个南方人第一次见到大草原,都说画家善于捕捉景物和情境,甚至能被寻常景色打动,何况这样的壮阔之美,大家都感觉新奇,情绪很好。远离工作单位,置身奔放的异域风情当中,程先生进一步释放个性。他本来就幽默风趣,此行更加妙语如珠。他是师长,我们团队的灵魂人物,他高兴,大家的情绪也都被带动了起来,整个旅途妙趣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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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十发 碧桃花
这次我们是来赶会,参加内蒙古自治区成立三十周年庆典。草原上举办那达慕大会,上演了很多民族风情的文体表演,盛况空前。那几天,赛马、摔跤、射箭、歌舞……节目不断,场面欢快喜庆,又惊险刺激,彩旗招展,号角连天。我记住了一位只有九岁的蒙古族少年,红巾束腰,头缠彩带,远远地扬鞭策马,驰骋过来。他在马背上上下翻飞,腾挪自如,我们看得目瞪口呆,惊叹不已。草原民族性情豪爽,崇拜力量,谁在赛马中得了冠军,就是英雄,这是至高的荣誉,无可替代。
异域风情吸引着我们,特别是程先生。50年代末,他曾远赴边疆,去云南写生,那次写生奠定了程家样的基础。程先生开宗立派,建立鲜明的个人风格就是从云南回来之后。这次在内蒙,他同样很投入,回来后,他和我们都画了很多速写,创作了不少草原主题的作品。
离开内蒙,回京路上,我们顺道去了承德。承德的避暑山庄和外八庙历经动荡,都很破败,虽艳阳高照,仍显萧瑟。菩萨都被包起来,加以保护,寺院关闭,寺门上油漆剥落,但是金顶仍旧辉煌,塞外阳光明亮, 金顶闪闪发光,光芒万丈。这种破败中又见光芒的景象,恰似1977年的社会氛围,万物复苏,一切在向好之中,充满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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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十发 《漱玉词·一剪梅》词意
程先生问我想画什么?我说画荷花吧!这个季节,南方荷花已经凋谢,但是北方还有。程先生找了部队熟悉的朋友,政委告诉他,山庄里面有。我们进去画时,最盛的花期已经过去,但仍有一些残荷开得不错,一样亭亭如盖,生机勃勃。我坐在岸边画,程先生走过来一起动笔,就用我的本子,也画了一朵荷花。这朵荷,线条灵动,姿态鲜活,很有新意。他在旁边写下日期,9月7日。
回到北京,程先生继续创作,特别忙,每天排得满满的,很多时候晚上也要画画。我在边上裁纸、磨墨, 程先生习惯有我在身边,他一边画画一边和我闲谈。
那时有放内部电影,能看到不公映的好片子。陈逸飞、魏景山说去看电影。我觉得机会难得,那时也是年轻,贪玩,就和他们一起去了。去的时候心里有点忐忑,担心程先生不高兴,因为此前他知道看电影的事,对我有交代,说:“你不要和他们去看电影啊,我晚上画画要人帮忙的。”
那天晚上,我去看电影,程先生画画就没人拉纸和磨墨了,他画写意,用墨多,墨跟不上,创作的连贯得不到保证,慢慢就有些生起气来。我们回来后,他发火了,责怪我不听话。那是我几十年里唯一见过程先生发火。海派画坛,他是公认的性情好,既乐观又和善。他生气了,我当然很害怕,转念想到他一个人作画,忙不过来,而我正在看电影,心里更加内疚。
没想到,第二天程先生特意要来内部电影票,说年轻人应该多看电影。他自己爱看戏,很理解我们。1982年,我在美国,他在给我的来信中旧事重提,回忆那晚的心情。他写:“房间中静悄悄的这种氛围,我很熟悉,好像你还在看电影,而我等你们回来。”几任老师中,我和程先生的年龄相差二十岁,这是一种介乎于父女之间的情谊。
这次创作,上海来了好几位老一辈的画家。他和谢稚柳先生志趣相投,走得最近。我先期回到上海,不久接到他的来信。他向我介绍他们的日常,阐述他的艺术观点。白天他和谢先生去逛故宫,看画展,晚上把对笔墨传统的思考写给我。他说我们画国画的,应该首先解决古为今用的问题,先继承遗产,发扬民族绘画为前提,民族的东西是一个核心。程先生教我画画,始终强调民族性。他自己就是民族性的成功实践者,在艺术上始终孜孜以求,思索不停。他的画和字独树一帜,有自己的面貌,唐宋以来,不计其数的画家早已将各个领域尽数尝遍,再有创新几无可能,程先生却能在千年的画史中杀出一条路,成为当世海派画坛的领军人物,在20世纪留下自己的风格和面貌,让人钦佩。
俞存荣:“锦鸡报晓”忆发老
最初认识发老应该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是1987年,我受日本文化交流中心的邀请,赴日本举办《俞存荣个人书画展》。赴日前夕随好友引见一起去发老家中拜访,闲聊中发老听说我将赴日举办个人书画展,连声说道“太好了太好了!”临别时特地为我个展题写了《俞存荣书画展》条幅。
2005年(农历乙酉鸡年)春节前夕,像以往一样我都会提早去给发老拜个早年,并将自己创作的五尺宣纸整幅作品《公鸡图》兴致勃勃带去请发老求教指点以便改进。刚到他家门口,发老长子程助兄早已热情地在等着我的到来,随后带着我去画室拜见了慈祥善良、和蔼可亲的老先生。发老见到我,直接问我:“又有什么作品可以让我欣赏呀?”我随即打开画筒取出作品后请发老观看并多加指点,发老耐人寻味爽朗幽默风趣的话语让我难忘:“中国画的特色就是在游戏笔墨,浓淡深浅,用笔粗细色彩的简繁是最要弄明白的。”他充分肯定了大公鸡的泼辣与作品布局的疏密得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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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存荣,背景是程十发题写的《俞存荣书画展》条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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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十发题《锦鸡报晓》
他风趣幽默地对我说,这幅作品把我的画压在下面喘不过气了呀,因为上面的小鸟骑在了我的头上,一番逗笑的话语不免让我有些窘迫紧张的心情一下松了下来。
更让我没料到的是自己原本想请发老指教后自己回去继续努力再重画一幅。万万没想到发老会问我:“可以让我也为鸡年热闹热闹吗?”我受宠若惊,真是求之不得呀,他老人家当即拿笔为此幅作品用篆文题写了“锦鸡报晓”四字并落款盖章。发老平时书作都少见的篆书竟然为我的作品题写,从其线条率真自然、苍劲古朴富有金石气的题字中,可以看出发老的艺术功底是何等的深厚,对我的公鸡画作真的是锦上添花,堪称匠心独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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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十发用篆隶笔意写下“锦龙堂”
作品题好后发老又话语一转似开玩笑地讲:“上次帮你写了竖直二幅‘九龙云纹宣’的题字,现在还欠你存荣小弟一幅锦龙堂号,趁今天有闲题了还债。”老人家特地用了一张特大的宣纸用篆隶笔意写下了“锦龙堂”三个苍劲挺拔的三个大字。
现在每天都见到他的题字,真由衷地怀念感恩他对我的关爱帮助。我欣慰的是,他老人家生前晚年时写书法作品所用的宣纸是由我独创的“九龙云纹宣”纸,“锦龙堂”包装设计上也是用他老人家题写的作品为主图。每年的7月18日我会永远地铭记在心一一感谢您,程十发老师。
(注:本文部分资料来源于程十发艺术馆推出的《追昔忆往 师恩难忘——汪大文、毛国伦、程多多谈程十发的艺术睿智与师生情谊》。)
责任编辑:陆斯嘉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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