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坟奴
患癌老叟,将死选坟;四面奔走,难筹墓资。房贷学费压力大,贴补儿孙;博弈鬻蛋费苦心,孤舟自济。富贵有命?老叟心绪难平;矛盾井喷,孤魂终归何处?一、经济适用坟
小区里举办的首届老年人业余围棋锦标赛的第三轮复赛赛场,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部分比赛都已结束,喧嚣将安静驱赶得无影无踪——
老万这桌还远未结束。
老万脾气倔,人称老顽固,他退休有些年头了,老伴走得早,平时除了喝点儿小酒,也就下棋这点儿爱好。他的棋慢,一盘棋的工夫够人家生个孩子了,因此平日里少有人愿意與他对弈。坐在他对面的孙老头早不耐烦了,老万仍在算棋路,一副急死人不偿命的架势。
比完赛的人渐渐去了,赛场又恢复了安静。孙老头说话了:“老万,这手棋叫吃了,你不粘上没第二步!”
“万老哥,顺着路子来呗,这还能想出个花来?”
老万稳如泰山,不吭声。
孙老头气道:“万大爷,得,你比老聂还厉害,我服了,认输总成吧!”
就这样,老万顺利地拿下了这一局。虽然这种胜法不大体面,但也总算是赢了,老万还是十分高兴。
老万和孙老头参赛的出发点是完全不一样的,孙老头就图一个乐,而老万是冲着那五万元冠军大奖去的。在前两轮顺利过关后,老万更为上心,棋也下得更慢了。
赢了这一局,老万决定庆祝一下,去了小区门口的小卖部。
“哟,万大爷来了!”小卖部的老板叫小张,老万在他这里早买熟了,他也不问老万要什么,就拿了一瓶酒和一袋花生过来,这是老万的固定配置。
“哎,小张,花生还拿一袋!”
小张说:“哟!万大爷,今天心情不错啊,是不是下棋又赢了?”
老万笑道:“就冲我这棋份儿,想不赢成吗?”
“爷爷、爷爷!”
老万回头见自己的孙女小小扑了过来,他一把将孙女举起,道:“乖小小,爷爷今天又赢了棋!来,爷爷给小小买东西,小小要什么呀?”
小小说:“爷爷又赢了,太好了!”
小小后头跟着她爸小万和她妈小兰。小万说:“小小快下来,别把爷爷累着。”
老万道:“你小子啥意思?你是说我老了吗?”
小万道:“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您……”
老万道:“少来!我就要跟小小玩,你甭废话——小小,来,咱爷俩进去挑东西,呵呵……”
小兰扯了扯老公的袖子,轻声说:“爸好像脸色不大好啊。”
小万道:“嗨,下棋最费神了,这一下午过来,还能好吗?”
小兰道:“这阵子又瞧着清瘦了,我看啊,这棋不下也罢。”
小万道:“爸就这点儿爱好,随他吧。”
儿子跟媳妇的话老万也听清了,心里咯噔了一下,其实他有一件事情一直瞒着他们没说。
三个月前,老万参加了区里的一个老年人活动,并获得了一次免费体检的奖励,谁知竟被查出了癌症。当时他问医生还能活多久,医生说:“有人一年不到就完,有人十几年了还在,这个不好说。”
这病治起来就是一无底洞,老万失魂落魄了好一阵子,时间久了也就麻木了。挺过来之后他便开始操心,平日里那些影影绰绰的担忧便被提前拿上桌面,比如:自己走了以后单位会补贴多少钱?儿子、媳妇的收入是多少?小小上幼儿园的钱要多少?等她上小学了又要多少?房子是按揭买的,每个月的月供是一定的,但他们自己能够供得起吗?摆酒席的钱可以跟礼金扯平,但安葬费是多少……
想去想来,似乎总有许多未尽事宜捋不清,但有一个原则老万却早已拿定:儿子媳妇辛苦,自己不能给他们增添负担。
于是,老万决定先把自个儿的后事安排个大头朝下,不给儿子媳妇添麻烦。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思考,他觉得这大头就是墓地!
老万打定了主意,自己跑去看坟。在他的想象中,一个大活人跑去给自己看位置,一定是另类的,但去了以后他立时改变了这个观点,原来这事毫不稀奇。
当初给儿子结婚买房子的时候,他是去过售楼部的,而眼前这个“售坟部”实在看不出来跟售楼部有什么两样,齐眉儿的装修,就连销售人员的服装打扮、言行举止都是一样。他见一个售坟小姐正在对一个老头儿做详细的物业讲解,便凑过去听。那讲解就跟自己当初买房子时一样,强调的是楼层、采光、结构、绿化环境等,末了居然还能提供按揭。那人说:“怎么买坟还能按揭,难不成在阎王爷那里寄钱过来?”
售坟小姐说:“那不是,您不是还有后人吗?这就该他们行孝了。”
那人估计有些见识,说:“没听说过,这银行会批啊?”
售坟小姐说:“这个做的是商业消费型贷款,总之我们能做成。”
老万没听着头尾,纳闷了,一个坟盒子,搞什么按揭。他拿眼睛扫了一圈,相中了一个男销售员,也不为别的,这人约有四十岁光景,不似其他的几个那么年轻,估摸着沟通起来代沟少些,且看他长得圆浑,笑脸盘子透着和气。
那人恰好闲下来,见老万瞧他,凑过来笑着说:“大爷您好,您看位置啊?”递上一张名片,接着说,“我姓侯,您叫我小侯得了。您贵姓啊?”
老万道:“我姓万。小侯啊,你们这里的坟多少钱一个呀?”
小侯说:“那得看您要怎样的了。从4888元一个的小盒子,到几百万一个的庄园都有。”
老万说:“啥?几百万一个?”
小侯说:“我这是姑且一说,实际上业主可以自己挑选位置,自行设计物业样貌,面积不限,材料不限,别说几百万,几千万的也做得出来!”
乖乖,今儿个长了见识!
老万想了半天,说:“我就要个便宜的,你这儿有啥样的?”
小侯难免有些失望,但态度还算热情,道:“我们这儿便宜点儿的有三种,分别是4888、7888和10888。”
老万道:“这4888的就是最便宜的了?”
小侯道:“是。可这样的单元半个平方都不到,还在山脚下。”
老万道:“那行,你先带我去看看。”
小侯道:“万大爷,实在不好意思,这样的已经满了,新开的区还在规划中,现在只能接受登记。”
老万道:“啥?满了?”
小侯道:“万大爷,您是不知道啊,这4888的可是经济适用坟,三个月前就满了!”
老万嘀咕道:“经济适用坟?呵,这词儿听着倒也新鲜!那新开的位置要等多久?”
小侯道:“这个可不好说,我们做销售的也只能等消息。我劝您啊,还是先看看别的吧。”
老万想:我可等不得,说不定哪天就走了,担子就往下撂了!
他想完便问:“那7888的呢?”
小侯说:“这个还有,位置高点儿,碑也宽些。”
“那你带我去瞧瞧。”老万有点儿心疼,但总得要等看过了,思量思量再说。
“那行,您跟我来吧。”
老万跟着小侯进了墓园,看着这里头的景致还真不赖,花红草绿的。小侯一边带路一边沿路讲解,老万忽然看见几座半封闭式的房子,里头墙壁上做成一个个的小格子,一面墙上大概有七八十个,正有几个人挤在里头烧香。
老万问:“小侯,那是什么样的?”
小侯道:“嗨,那是先前的墙格子,现在早没了,往后也不做了。”
老万问:“那个卖多少钱一个呢?”
小侯道:“有六百到一千的,中间的贵点儿,上下的便宜。逢清明过来,里头连人都没法站,实在是不和谐得很。”
老万道:“我倒觉得不错,人都走了,还占那么大地儿干啥!”
两人来到山脚下,就见一排排的墓碑杵着,那坟盒子约有小半个平方,排与排之间刚刚过得去一个人,整个看上去叫人心里挤得慌。
老万问:“这就是那4888的吧?”
小侯说:“是。您这边请。”
老万瞅了一圈,说:“不对啊,小侯,这许多碑上还没字呢!真卖完了?你可不能唬我这老头子!”
小侯道:“我怎会蒙您呀!人买了,还没来得及‘入住啊!”
老万一怔,这才明白有许多和自己一样来“预约”的。
过了这个区,往山上走了数十步,小侯指着一片墓区说:“到了,就这地儿,您看还行不?”
这片墓区与先前那片比起来位置高,墓碑宽,盒子也大了一圈,中间的间隔也阔了些。
老万说:“这可真是一分钱一分货啊。”
小侯道:“那是!您看这地儿,不比那下边住得舒坦?”
老万心想舒坦个啥,是钱舒坦。乖乖,0.7个平方,得八千块钱,家里买的房子,论单价还比不上这个。
小侯见他不说话,便接着说:“您老啊,也想开点儿。说句不中听的话,人不就这一辈子吗?都是要走的,到头来不弄个安逸去处,对得住自个儿吗?这辈子就这么一回,您心疼那点儿钱干吗?”
他这句话很有说服力。老万想了想,说:“小侯啊,那下边4888的得等到啥时候有出来的,你给撂句实话!”
小侯道:“哟,这个真不知道。我劝您呀,也别等那个了,看不着边的事儿。”
老万拿不准,说:“我回去合计合计,回头给你电话。”
小侯道:“也不瞒您说,就这7888的,也就还剩下五个单元,您呀,得请早!”
老万闻言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
二、高手初博弈
老万坐车回来,先去了趟银行,今天是小小生日,他这做爷爷的得表示表示。他的折子上有两万四千块钱,是他这些年挤着牙缝存下来的。他取了三千块出来,那存折上还有两万一千块钱。
回到家里,小兰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待一家四口坐了,老万正要说话,忽见桌子上竖着一瓶酒,拿在手里仔细一瞧,皱眉道:“这酒……”
小万说:“爸,这酒是给您买的,来,给您满上。”
老万不满地说:“你小子是不是吃错药了?这酒得一百多吧?谁让你给我买的,败家子儿!”
小兰说:“爸,这是我的意思。”
老万道:“哦,是小兰啊……可这么好的酒,你叫我咋喝得下去呢?不成、不成,我拿到小张那里去,得换几瓶回来……”
他正要起身,小兰按住他,说:“您咋就不能喝了?您呀,別折腾了!”她将酒开了,给老万满上,冲女儿叫,“小小,快给爷爷敬酒!”
小小叫道:“爷爷,我要跟您干杯!”
老万道:“哎,小小乖。”他尝了一口酒,果然绵厚香醇,没舍得一口吞了,“唉,可惜小小不会喝酒,这么好的酒,留给她多好。”
小小说:“我长大了就能喝酒了!”
一家人笑过,老万掏出钱来递给小兰,说:“这里有三千块钱,一千给小小过生日,你们带她出去买点儿她喜欢的东西。还有两千你们拿去把这个月的房贷还了。”
小万说:“爸,我们要不了这么多的。”
老万一瞪眼,道:“老子还有些儿老本,别嘀咕了。来,吃饭!”
“老万,人来了,你得请我喝酒!哈哈哈哈!”
刚吃过饭,就听门外有人在叫,老万一看,是隔壁的老霍。老万和老霍原本就在一个单位,他们同一年进厂,同一年退休,连买房子都买一处儿,现今既是街坊,又是酒友兼棋友,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前些日子老霍知道老万参加了围棋比赛,便自告奋勇地说认识一个顶尖儿高手,可以叫过来跟老万过过招。
老万喜道:“来了?在哪儿呢?”
老霍道:“就坐我那儿呢,你还不快点儿!”
老万道:“好!咱是不是得备点儿礼,要不……”
老霍挥手打断道:“嗨!咱这是以棋会友,可没那么多讲究!可就一条,人家那可是正儿八经的高手,事情儿忒多,你这速度可得稍微快点儿!”
老万忙道:“我晓得的!”
到了老霍家,就见那高手斯斯文文的扮相,一看就知道拿不住的那种。双方寒暄过后,高手也不废话,就说:“万大爷,您看赢几子才算分胜负?”
老万说:“这个我可不知道——老霍,你两边都下过,你来说说。”
老霍说:“我看总得三四子吧。”
老万心里不信,但出于礼貌,嘴上没说,拿了三颗黑子,占了三个角。高手也不搭话,捻起一颗子来啪地按在角上,双方对弈开始。
老万见着颜色了,对方的棋子张力极强,每一步都冲着老万的腰眼使劲,要战没把握,要忍咽不下,叫人上不上、下不下的难受。刚刚过了中盘,三颗子的优势便瞧不见了。老万每一步都好似踩在棉花上,叫人心里安不下来。不知不觉中,棋速也越来越慢,至于老霍的嘱咐,早扔到爪哇国去了。
那高手看了两次手表,下手不再那般凶狠,一副和平使者的派头。到了要收尾的时候,老万细细点了两遍,觉得自己差了个七八目。
高手看了看,说:“万大爷棋力还是不错的,只是有两个地方下得草率了。”
他边说边指出来,只等着老万应一声,就顺势把盘上的棋子推开,立马进入局后研究状态,再摆几个图出来,然后就闪人。岂料老万纹丝不动,只顾托着下巴,盯着角发呆。高手没辙,只得又坐下。这时老万终于落子了,就下在那角里。高手一看,气得差点儿背过去——这棋实在是无理至极,即便再放他走一步也是没棋。但气归气,也只得随意扔了一颗子。老万却又开始超级长思,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
高手小声嘀咕:“我晚上还有点儿事……”
老万没反应,老霍搡了他一把,说:“哎,老万,人家还有事呢!这棋我看……”
老万道:“啊?哦。”眼睛却又回到棋盘上。
高手起身道:“万大爷,我今儿个确实有点儿事,不能再耽搁了,这棋……要不改天再下吧。”
高手起身要走,老万醒过神来,说:“慢着……”
高手道:“您还有啥事?”
老万道:“您给估摸估摸,我能有几段水平?”到了现在,他也清楚跟人家相差太远,心想高手必定见得多,何不问问。
高手搔搔头皮,望了老霍一眼,说:“能有个两三段吧。”
老万大喜,说:“您看我这棋份,这次比赛有指望吗?”
高手说:“这个……您的棋是不错……但这次参赛的还有我的启蒙老师,或许……”
老万闻言,惊得目瞪口呆。
三、不明赞助费
这盘棋叫老万想了一整天,他想,人家学生都这么厉害,那师父还了得?不连盘子都给赢回去才怪!那五万元大奖彻底绝缘了!
他这样想了以后,马上又想到,那高手的师父不就一个人吗,冠军不行,弄个四强应该差不离吧,那也有个一万块的奖金啊!
他这样一想,便觉得那一万块钱纯属是放那儿的,跟银行的定期存折差不多,只等着到了日子就去取,连密码也不用输。
这么一来,他觉得那7888的坟地也是可以考虑的。得,明天就去看看!
老万转了一圈,想得明白了,这才回到家里,却见小小嘟着嘴不说话,小兰也不理会,只在里屋做事。老万问:“小兰,小小这是怎么了?”
小兰道:“今天带小小去看幼儿园,看了几个地方,我跟她爸合计着就在单位旁边的红领巾幼儿园上得了,接送也方便,可小小偏要在小区前头的苗苗幼儿园上……还这么点儿小,她就学会挑剔了!”
老万道:“小小,干吗生气啊?”
小小说:“我就要在苗苗幼儿园上,隔壁的轩轩、晶晶都在那里上,那里的房子漂亮,老师也漂亮!红领巾的都不漂亮!”
老万知道轩轩和晶晶都是小小的玩伴,就说:“小兰,你们也是,小小愿意上哪儿随她呀!再说了,苗苗幼儿园离家也近,她的小伙伴又都在那儿,至于接送,这不还有我吗?”
小兰将老万请到一边,低声说:“爸,苗苗幼儿园一年的赞助费得七千,红领巾幼儿园只要两千……”
老万道:“啥费?这么贵呀!是学费吗?”
小兰道:“不是学费,是赞助费,学费还得另交。”
老万道:“赞助费?没听说过,那是什么意思?”
小兰说:“赞助费就是……”她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这才发现自己也说不清楚。
老万说:“到底是啥呀?”
小兰道:“我也说不上来,总之他们就是要交这钱。”
老万道:“狗屁!那是哄你们小年轻呢!当初小小他爸没上过幼儿园啊?我就没听说过这档子事!你小时候总上过幼儿园吧?你爹娘交过这钱吗?”
小兰一怔,说:“我上过,是不曾交过这钱,可是,现在的幼儿园都收啊。”
老万道:“狗屁!小小上幼儿园,学费咱交,又不差他们一毛钱,这是应该的。这劳什子的赞……赞什么费,那是什么钱?我们凭什么交?道理在哪儿?还要七千!我就不信了,明天一早我去找他们领导!”
第二天,老万真去了苗苗幼儿园。
这苗苗幼儿园修得花花绿绿,粉嘟嘟的墙上贴着些鲜花、蘑菇、喜羊羊什么的,也难怪小孩子喜欢。老万径直找到招生办公室,里头有一女的,约摸三十来岁的模样。
老万劈头就问:“丫头,你们这儿报名是怎么个弄法?”
那女的一怔,说:“您是来给孩子报名的呀?”
老萬道:“正是。”
那女的说:“那您可找对了!我们这儿的师资力量、校园设施在本区都是最强的,光外籍教师就请了三个!除了……”
老万手一挥,道:“学费多少?”
那女的说:“学费800元一个月,管吃两餐,书本费、园服费另算,不过那也没多少。一年的赞助费七千,您要是三年一起交可以算一万八。”
老万道:“赞助费是什么钱?赞助啥?”
那女的说:“赞助费就是……就是建校的赞助费。”
老万道:“没听说过!你们有文件吗?”
那女的问:“什么文件?”
老万道:“你们收这钱,有教育局的文件吗?”
那女的一愣,吞吞吐吐道:“这个还要什么文件!”
老万道:“没文件你们凭啥收钱!”
那女的不耐烦了,道:“现在上幼儿园都要交赞助费的,别的幼儿园也都一样。”
老万道:“别人杀人你也去杀人啊?”
那女的火了,怒道:“嘿,您这怎么说话呀!”
老万道:“既然你们没文件,那好,你总得说个道理出来吧!”
那女的说:“这个要什么道理啊,您孩子上幼儿园就得交钱,天经地义不是!”
老万道:“学费我交啊,不差你一毛!但这劳什子赞助费,你要收就得说个道理!”
那女的说:“我们建幼儿园不花钱吗?您交了学费,我们请老师教孩子,但总不能就在马路边请老师教吧!”
老万点点头,说:“这倒是个理。那我问你,你坐在馆子里吃饭,除了给饭钱,是不是还要另给餐馆交赞助费呢?人家建餐馆那也是花了钱的。你出去坐车,除了车钱,是不是也要交赞助费?人家买车也是花了钱的!你额外交这个钱了吗?”
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孩子家长,有校方老师。那女的涨红了脸,说:“总之现在哪家幼儿园都收赞助费,您要是不交,我们也没逼着您带孩子来呀!不愿意可以去别的幼儿园嘛!”
老万道:“你们开了门招生,我们这才来的。来了你们要收钱,就不让我们交钱的问个明白呀!你刚才那话,敢当着所有的家长再说一遍吗?”
那女的火冒三丈,大声道:“有什么敢不敢的,其他的孩子家长可都交了!人家都通情达理得很,就没见过你这样胡搅蛮缠的!”
老万道:“谁胡搅蛮缠了?我就是不明白你们这费用为啥要收,你说个道理出来,我才交得心安!”
旁边的人纷纷劝说,尽打太平腔。那女的说:“又没谁逼着你来!你这叫不讲道理!”
老万道:“我不讲理?我倒要到教育局去问问,这事儿到底是谁不讲理了!”
那女的冷笑道:“你尽管去,谁还怕你来着!也不打听打听,如今哪家幼儿园不收赞助费了?”
老万被她的态度气到了,怒道:“哟呵,我就不信了!我告诉你,老子十一岁就给八路军挖过战壕,小日本的飞机就在头顶上打旋,炸弹跟雹子似的往下扔,老子也没怕过!我就真不信了,还没人制得了你们!”
他正嚷嚷,被一人拉到一边,一看却是老霍。
老霍说:“老万,你这是干吗?”
老万道:“你说这叫啥事儿?想当初哪家的孩子没上过幼儿园了?谁交过这赞助费了?听都没听过!”
老霍说:“理是这么个理,可现在不同了嘛。撂你一句实话,我家方方在这里报名的那阵子,开始的时候我也想不明白,后来跑了几家幼儿园,一问,嘿!还真都一样,顶多就是价码不同。你呀,就别太较真了,自己过得累!”
老万道:“你这话我不爱听,难不成全天下的人都杀人,那杀人就合法了?这事儿明摆着就是拿着孩子当摇钱树使!咱不能揣着个明白硬装糊涂吧!不成,我得上教育局、信访办去反映反映,我就不信这事没人管了!”
他说罢抬脚便走,听见那女的正在人堆子里說话:“大家说他这是不是不讲道理,硬像有谁拿枪逼着他孩子来一样,不愿意可以走嘛……”
老万怒气冲冲回到家里的时候,已是晚饭时间。
小万见他脸色蜡黄,窝在沙发上不吭声,端来一杯茶,说:“爸,今天累着了吧。”
老万叹了口气,说:“跑了一天,该去的地方都去了,得不着力啊……”
小小在一旁叫唤:“爷爷,我就要上苗苗幼儿园,我不上红领巾幼儿园!爷爷,您答应我。”
老万摸着小小的头,疲惫地说:“小小要什么,爷爷都答应的。”
小小叫道:“太好了,爷爷真好!”
小兰从厨房里端菜出来,说:“爸,下午我托了个熟人进去问了,说如果咱们三年一起交,可以算一万五,这就算底价了。这事儿我跟小小爸商量了,我们都觉得不能事事都依着这孩子——她这才几岁?宠坏了可不好!这次啊,说什么也得把她压下来!您就别管这事儿了,身子要紧。来,您坐,吃饭。”
小小说:“我就要上苗苗幼儿园!”
小兰道:“闭嘴!”
老万望着房顶,半晌才说:“我不想吃……你们吃吧,我出去走走。”
四、豪华别墅坟
小区的夜景还算不赖,老万转了一圈,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思考这事怎么解决。
房子是儿子跟媳妇结婚的时候买的,八十个平方,近五十万块钱,家里老房子拆迁的十四万交首付款刚刚够,其余的全办贷款了。
老万在心里盘算:儿子夫妻俩的工资每月加起来才七千多,房子贷了三十几万,二十五年,每月得还两千多块钱,那个什么狗屁的赞助费三年得一万五,就划每月四百块吧,学费得八百,这样算起来,每月还剩下三千多块,还要吃饭、穿衣、看病、出行和送人情,老万要是不在了,没人贴补一下,他们能对付吗?到时候苦了小小咋办?不成,万万不成,他还要活得久点儿才行!
可他又想,活多久?能活二十五年吗?
夜色更浓了些,风里透着寒气,老万缩了缩脖子,漆黑将他的身子挤成一团。
第二天一大早,老万去银行取了一万五千块钱,他的折子上还有六千块。
老万去了那售坟部,没见着小侯,便给他打了个电话:“小侯啊,我是老万,我来了,怎么不见你人啊?”
“哟!是万大爷呀,我正在山上带人看地方呢。您先坐坐,回头我就下来。”
“你在山上啊,要不我上来会你,顺便儿转转,你看成吗?”
“成!您注意安全,有些地方正施工呢!”
老万一路转上山来,先在那7888的墓区停留了一阵,不见小侯的人影,心想既然来了,何不到处看看。
他信步向山上走去,不一会儿又见偌大一片墓区,四下苍翠葱郁。那坟头做得鼓圆,直径约一米出头,用半圆的墩子砌围起来,那墓碑也阔了一圈,上边刻上几十个贤孙孝子的名字不是问题。前边儿也宽敞,若有人来祭奠烧香,站得下七八个人。老万心想:“这大概就是那10888的了,难怪。”他心里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些许遐想,遐想中带着渴望,但连忙又在心里按将下去,生怕这份渴望生了根、发了芽。
他又往上走,不一会儿就见一座半封闭式的小花园,用半人高的篱笆栅栏围了,中间开了一扇门。老万凑近一看,那门上上了锁,透过去向园里一瞧,里头约有三十几平方米,正中间立着两座石麒麟,两只麒麟中间坐着一个坟包。老万心想:我还当是小花园,原来也是坟墓。却不知道这个得多少钱才拿得住。
再往前走,这样的半封闭式的墓园沿路都是。老万越走越高,忽见前头立着一栋栋的房子,雕栏玉砌,古香古色,看那样子似乎是徽派别墅,只见白墙、青瓦、朱红门,显得既干净,又气派。老万一栋栋地挨过去,忽见一户人家门开着,门口立着两座高逾两米的铜人。
老万动了好奇心,伸着脖子向屋里瞅,还未看得分明,就見一五十来岁的女人出来,道:“诶,你找谁呀?”
老万道:“哦,没啥,路过的,看看。”
女人问:“看什么啊?”
老万见里头,也不知有多大,说:“我本是上山来看坟的,见这儿竟还有人家住,觉得稀奇,所以看看。”
那女人拿眼睛将老万瞧了个遍,见他不是坏人,又听他这么一说,笑道:“老爷子,走眼了吧!这可不是住家的地方。这儿啊,是埋葬我家老东主的地方。”
老万吃惊道:“啥?这也是埋人的地方?这不是一栋别墅吗?”
女人道:“也难怪您看走了眼,我家少东主有钱,给老爷子的坟地花了不少钱!您说这是别墅,其实也不差什么!”她腔调里不无炫耀之意。
老万道:“啧啧,今儿个可开眼了!那您是……”
女人道:“我啊,我是东主家请的佣人,就在这儿看着,每日里打扫打扫。”她见老万听得目眩神迷,心里愈发舒坦,“老爷子,您左右无事,要不进来坐会儿。”
老万道:“那怎好打搅……您要方便,能弄口水喝吗?我就在这里喝就好。”
女人道:“嗨!您就进来瞅瞅,不碍事的!”
老万随她进去,这才瞧清这里头跟那住家的还是有区别的。当中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灵堂,有六十多个平方,靠墙供着灵位,灵前的香烛都插着电,一闪一闪的。更奇的是,灵前正中还摆着一个麻将桌,东、西、北的椅子上各坐着一个纸人,就南首的座位还空着。
女人见老万发怔,就说:“老东家喜欢打麻将,少东家怕他寂寞,专门弄了三个纸人陪他打牌。”
老万道:“哦,原来是这样。”
女人引着他向后走,口里不停介绍:“您看刚才那灵堂,那里头可有讲究,就面积说,整整66点66个平方,多一分没有,少一分不行,掐得精着呢!当初这可是请了硬牌子阴阳先生来看的,六六大顺啊!子孙万世,大吉大顺!”
再往后走,是一个天井花园,花园中间有一座池子,上头卧着偌大一座假山。老万凑近一看,见池子里养着大大小小红的花的鲤鱼,老万瞧得晕晕乎乎,整个儿一刘姥姥进大观园。女人说:“老爷子,您别瞧着没什么,这里头学问儿大着呢!”
老万道:“我就瞧着好看,却不知里头有啥学问。”
女人说:“就这锦鲤,日本进口的,一尾不多,一尾不少,整整九九八十一条!您再看这小山,嘿,这可不是一般的石头,这是从泰山那边请过来的,五岳之首啊,请大师开了光的!正所谓高山流水,保佑子孙后人靠山不倒,财源似水。”
她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老万到这里还未看到个头,就问:“这里头总共有多大啊?”
女人道:“这里头啊,有六百六十六点六六个平方,这还不算外头的车库和停车场,私人的,能停二十几辆车呢!”
老万伸了伸舌头,问:“怎么不见你家老东主的坟头呢?”
女人笑着说:“我家老东主的坟啊,在二楼呢!”
老万惊讶道:“啊!还有二楼?”
女人说:“可不是咋的!当初阴阳先生说了,埋得越高风水越好,后世子孙福气越厚!”
那女人将老万引到二楼,甫一上去,现出好大个天台,山风呼呼拂过,眼前为之豁然开朗。俯瞰之下,但见整座山峦尽收眼底,远郊近城,在云气中忽隐忽现,令人心旷神怡。老万再细细一看,这整座天台竟都是用大理石包装而成。
只见天台正中一座坟头坐南朝北地卧着,那坟头瞧着青翠欲滴,玉雕的十二生肖将其团团围住。女人说:“您瞧这坟头,是用玉做的!这可不是一般的玉,这是昆仑玉;您再看这十二生肖,讲究可大了,那可是全仿着故宫里的十二生肖做的!故宫里用的可是黄铜,咱这儿啊,还镶着金边呢!这呀,就叫金玉满堂!”
老万瞠目结舌,半晌儿憋出一句话来:“乖乖,你家主人就不怕遭强盗了?”
女人道:“这儿啊,除我之外,还请了三个保安呢。不单如此,还有专门的监控室,24小时红外线监控,连只麻雀也飞不进来!恰好今日少东家让保镖出门办事,我这才得便儿叫您进来看看。”
老万听了这话,觉得不好久留,便说:“大妹子,今儿个谢谢您了,我约了人的,这就走吧。”
老万出了门,恰好小侯打电话来:“万大爷,我这边刚刚下地,您在哪儿呢?”
两人就在山上见了面,老万见小侯满面春风,就问:“小侯啊,啥事这么高兴啊?”
小侯笑道:“今儿个啊,来了个大买家,乖乖,一撂话头,要整好几百个平方,还指着要山尖尖上头!”他说到这里一停,似乎觉得和老万说这些不对味儿,忙又说,“万大爷,您今天来,是不是拿定主意了?”
老万道:“我是这么想的,那个4888的,你先给我登记着;那个7888的,不瞒你说,我也的确想要,只是现在手头上紧,若是能缓缓,到月底我领了这个月的钱,能拿得下来。”
小侯道:“万大爷,我跟您直说了,就那7888的,到如今也只剩下两个了!这要捱到月底,谁知道还有没有啊!”
老万道:“这个我信。只是我现在手头紧了,也想不出辙来。”
小侯道:“你看这样行不,你先下个定金,我就给您留到月底,足足二十天工夫,到时候您凑齐了就来交钱。”
老万犹豫道:“这样,你容我想一晚,明天给你个准信!”
五、奖金梦破灭
老万是个讲信用的人,当晚想了半宿,第二天一早就给小侯去了电话:“小侯呀,我决定照你说的,先来交个定金,你给我留到月底。”
这个决定对于老万来说是比较难的,但老万想了,如果不买,没了咋办?到时候儿子他小两口还不得咬着牙买那更贵的!
决定了以后,老万想该得细细地盘一下账了:折子上还有六千,这个月的退休工资可以领到2300块钱,加起来就是8300块钱。那口坟7888,就打7900算吧,这么一来,就还剩400块钱可以自由支配。下个月的房贷是没法贴补儿子了,全家人得紧着点儿,个把月嘛,咬咬牙就过来了,再说了,不还有那比赛的一万元奖金吗?
于是老万去找了小侯,交了一千元定金。交钱的时候,小侯说:“万大爷,到月底了您要是又不要了,这定金可是不能退的。”
老万心里不是滋味,但也只能同意。
老万交了钱,出门的时候,在卖卤鸡蛋的地方站了一会儿,也不为别的,他就想看看人家生意到底如何。这天赶着天晴,来上山的人多,那卖卤鸡蛋的买卖忒好,脸上乐得开了花。老万瞧了半晌,估摸着就这点儿工夫,那人就做了上百块钱的买卖。老万从前在厂里就鸡蛋卤得好,尽人皆知。他想,就凭那人这样的手艺,比自个儿还隔着几条河呢。
可老万现在心思不在这上头,因为后天就有一场棋赛,赢了就进八强了。大赛规定,只要进了八强,就有2000块钱奖金。老万啥事都抛到一边儿了,在家看了一整天的棋书,什么中国的,日本的,韩国的,只要家里有的,全翻了个遍。虽说临阵擦枪,不快也光,但这棋的事儿最难琢磨了。
经过一天的准备,老万自我感觉非常良好,那劲头叫一个足。
第二天,比赛开始了。
和老万对阵的这人老万没见过,问了旁人才知道姓温。温老头的棋黏糊,玩的是太极推手。老万的棋风一向是贴身短打,如今对上了温老头,如同搬着块大石头去砸棉花,自个儿累得不行,且全没见着效果。一盘棋也没闻着火星,稀里糊涂地就到了官子阶段。老万的官子一向面,平日里抠下手都难,他细细地数了两遍,觉得自己差了几目棋,这时盘子已经不大了,思量着再不找个地方闹鬧事,这盘就算“安乐”了。他眉头蹙得像两把榔头,久久落不下子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打了个喷嚏,抬眼一看,这才发现四周已围满了^、原来其他的八桌棋全下完了,大伙儿连同观棋的都凑过来看他俩这最后一桌。大家看了半天,愣没看着一颗子儿落在棋盘上,三三两两的也就散了,只有老霍一人还等着老万。
老万仍未落子,温老头时不时地和主办方的工作人员对望一下,那工作人员也不耐烦了,便上前搭话:“万大爷,您快点儿,时间不早了。”
老万终于下了一颗子。这步棋碰在对方的边空上,若能整出名堂来这棋还撑得住;但要是整不出名堂来就亏大了,这官子也就不用收了。
温老头略一思索,稳稳地立了一手。这手棋也正是老万所担心的,他托着腮帮,又陷入思考。那工作人员等了半晌,又过来搭话:“万大爷,这天都擦黑了!”
老万不搭理,仍是想他的。他把棋路算了一遍又一遍,只觉得那脑海中的轮廓总是模糊不清,苦思良久,这棋也无路可退,只得捡自认为最复杂的下了一手,希望对方能犯个错误。
岂料温老头立时便跟着应了一手,显然对这步棋早有准备。老万定睛一看,温老头的这步棋可谓是攻守兼备,正是形之要点。此招一出,混沌之处霎时云散风清。
老万冒了一身冷汗,脸涨得通红,脑子里嗡嗡作响。完了,那一万块钱……不是一万,连两千也是没有,一分也没有……
老万想了良久,终于又下了一子,这手棋是脱先下到了别处。温老头一看,不禁诧异地望了一眼——这棋实在是无理到家了,只要稍懂围棋的人便不会这么下。老万的脸更红了,就跟抹了一圈辣椒油似的。
温老头应了一手,这时老万再也无棋可下,却犹自不肯认负,只杵在那里盯着棋盘发呆。那工作人员过来,说:“万大爷,这棋您输了,您看……”
老霍接口道:“算了老万,回去睡一觉,熬下去有啥意思?白遭罪不是!”
老万嗫嚅了半天,开口道:“哦……”
老万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时候,正是好一派灯火辉煌之景象,整个城市浸在华美的夜色之中,反比白天更添了几分忙碌喧嚣的气息。
老万不曾开口,一路行来尽盯着地上的影子。老霍道:“老万啊,别想那棋了,输了也就输了呗。”
老万一怔,说实话他并没有去想那局棋,听了老霍的话,他自己反而奇怪:我怎么没去想那局棋呢?他摇摇头,回道:“我没去想呢。”一边说着,一边埋头向前走去。
老霍道:“诶,老万,你往哪边走?走错道了!”
老万一怔,说:“我想走走……你先回吧。”
老霍摇摇头,背着手去了,还未走远,就听马路边传来“哧溜——”的一阵刺耳的声音,接着就听老万“啊”的一叫。
老霍一个激灵回过头来,就见老万摔倒在路边,一辆面包车已然扬长而去。老霍骇得面如土色,急忙跑过去,见老万在地上一边捂着腰哼哼,一边破口大骂,心里这才安了些。他搀起老万,正要给小万去电话,老万一手按住,说:“别打!”
两人到了医院,一番张罗才告停当,这病没针打,医生开了好些药,吃的敷的都有。老万拿处方去交钱,一划价得四百多,心里哆嗦,说:“也就碰了那么一下,要得了这么多药吗?”一时犹豫不决。
老霍说:“老万,这是省钱的地方吗?别抠了,拿药吧!”
老万一边拿钱一边嘀咕:“妈的,那开车的真是个缺德货!唉,连车牌号也没记着……老霍,我可跟你说了,这事别对我儿子媳妇提起!”
老霍道:“老顽固,你行不行啊?”
老万一瞪眼,道:“就这几根老骨头,比你强!”
这件事情像一块砖头,足足在老万心里搁了好几天,且仍不见消退的迹象。他想啊,这虽然是个意外,但自个儿怎么就忘了去记一下那车牌号码呢?这一下弄出个缺口来,这十来天的工夫里可不能再出啥事了,不然那口坟的钱可真凑不齐了。
怕有事的时候,往往事情就会自己找上门来。
“老万!老万!”
老万正擦着药,就听楼下有人叫唤,推开窗子一看,原来是单位里的老同事老徐。老徐上了楼,二话不说就把老万的杯子端起来一饮而尽,这才道:“老万,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子,终于要结婚了!哈哈!”
老万道:“是你家那幺儿吗?”
老徐说:“对呀,就是他!如今他要成家了,我呀,这根弦总算是松了!”他摸出一份红艳艳的请帖,接着说,“就这个周末,你可一定要来喝酒啊!哈哈!”
老万道:“那还用说!准来!”
待老徐走了,老万自屉子里摸出一个小本本,那里边记着往日的人情账目。他戴上老花眼镜逐条去嗅,终于找到一行字:儿子结婚,老徐送500元。这几个字叫老万瞧了一阵,想了半晌儿,这才起身去了银行,取了500元钱回来,恰好碰上小兰带着小小回家。
老万见小小又嘟着个嘴不说话,就问:“小小,这又是怎么了?”
小小说:“他们都当小主持人,妈妈不让我当小主持人!”
老万没听明白,望着小兰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小兰吐了一口气,说:“爸,小小的班上开了一个小主持人的班,要孩子们报名,我觉得没啥意思,就没报。”
小小在一旁嚷嚷道:“我就要当小主持人,隔壁的晶晶都做了小主持人!”
老万说:“小兰,那你就让她当啊!”
小兰说:“不是的,爸,这个小主持人班每星期两节课,每堂课50块钱,一个月得400……”
老万道:“哦……你们钱不够了啊?”
小兰道:“本来是够了的,可前几天赶上月头的教师节,小小班上有三个老师,每个老师送了200块钱,再把学费、书本费、园服费一交,还得留点儿钱生活,这就……”
老万道:“啥?你们给老师送红包?那人家会收吗?”
小兰道:“怎么不会收了?一大清早的就站教室门口收呢!也不只是我们,所有的家长一个都没落下。”
老万怔了一会儿,说:“哦。”
小兰道:“爸,您别多想了……其实也不止是幼儿园了,听说许多小学也是这样。”
小小又在叫:“我就要当小主持人!我就要当小主持人!不然我不跟你们玩儿了……”
小兰怒道:“别吵!”
老万道:“旁人的孩子上得,小小就上得!不就400块钱吗?”他掏出刚刚取来的500元钱,“我这有!还多100呢!”
六、违规卖卤蛋
离月底还剩十天出头,老万不得不再细细地盘算一下:本来折子上有六千块钱,定金交了一千,看病用了四百多,老徐儿子结婚送了五百,小小上主持人班交了四百,这些日子里用了62块,如此算来,还有三千六百块多点儿,再把月底的工资合上,差不多有五千九百多块钱。那块坟地要7888,除去一千块的定金,就是6888,算来算去,还差着一千块钱的缺口。
老万琢磨怎样去把这一千块钱的缺口给堵上。棋是没得下了,老萬想,咱不是还有一手绝活吗?对,说干咱就干起来!
这手绝活就是卤鸡蛋。
老万真不磨叽,只一天工夫,小推车、炉灶、铁脸盆子全给整齐了,就楼下生了火,再将鸡蛋、卤料往锅里一放,那香气只把整栋楼都给举了起来。小万小两口心里不自在,却也拦不住,只得罢了。
要说这老万的手艺确实到家了,连着三天的工夫下来,每日里少说也要卖个百来块钱出来,对半儿赚是跑不了的,他琢磨着,照这样下去,到月底那块坟地不姓万还能姓啥?即便还差着那么一丁点儿,让小侯再宽限两天工夫出来应该不是问题!
老万在心里计划了一番,觉得自己每天备的鸡蛋还是少了点儿,只要产品质量过硬,市场肯定还有潜力可以挖掘,所以这一天他卤得多,整整装了三大盆,估摸着全卖了能有个三百块钱。
他寻了个热热闹闹的地方,那才叫一个如虎添翼!
“正宗卤鸡蛋啊!一块钱一个,味道好得很啊!”老万对眼下的这处所在十分满意,十字路口,门庭若市,人流量足。果不其然,盆子里的蛋一走一摞儿,瞧得人心里酥酥的。老万又想开了,赶明JL4"得备四大盆……不,得五盆才行!提前完成计划指标,也好乐呵两天。他娘的,被这事儿压得够戗,什么玩意儿!这难得住咱老万吗?咱老万是谁?咱风里来雨里去一辈子,啥场面没见过?德性!
老万自我陶醉了一小会儿,这份陶醉便被刺耳的叫声打断:“快跑啊!城管来了!”
老万回过神来,一看,只见满大街上卖臭豆腐的、葱花豆脑的、肉末油饼的、香辣鱼丸的,全推着小车四散逃去。也不知是谁跑过老万的身边,带了一嗓子:“鸡蛋你还不跑?愣着干啥?”
那人脚下不停,那速度跟刘翔似的,老万也没能看清他的样子,眨个眼睛就见不着人了。老万想:“嘿,这小子叫我什么?鸡蛋?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还没想明白,一眨眼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
包围老万的有七八个人,全穿着制服,也不知是谁喝了一嗓子:“不许动!”
老万说:“你们干吗?”下意识就去护着鸡蛋。
为首的一个中年男的赶忙喝道:“诶,不许动!”那神情威武,似乎那盆鸡蛋不是鸡蛋,而是可以用来做恐怖袭击的手雷。
老万见了他的样子不禁一怔,愣眼儿看了一下鸡蛋,说:“这是鸡蛋,不会爆炸。”
那男的咳了一声,说:“你占道经营,按规定我们要没收你的非法经营物。”
老万道:“我犯啥法了?我钱不够花,一不想抢银行,二不想要饭,这才出来做点儿事。”
那男的说:“这可稀奇了,你钱不够花是你的事,占道经营就要没收。”
老万摊开手掌,道:“你不让我做点儿事,好啊,你给钱我花呀!”
那男的道:“嘿!我凭啥拿钱给你花?甭废话了,给抬上去!”说罢手一挥,几个人齐动手,就要把老万的小推车给囫囵地抬到一辆小货车上去。
老万一把将前边一人推开,吼道:“谁他妈的敢!小子,老子十一岁就给八路军挖过战壕,小鬼子的刺刀就在眼皮子底下晃,老子都没怕过!”
众人一怔,那男的说:“哟呵,耍无赖是吧!卖老是吧!我告诉你,这世上就没搓不圆的面一都别愣着,抬!”
双方争执不下,继而发生推搡,只听哐啷啷一阵乱响,争执之中小推车翻倒在地,炉子、铁盆、鸡蛋散了一地。
老万死死抓住那男的袖口,哀号道:“赔!你赔我钱!”
那男的说:“我凭啥赔你?你占道经营,推搡执法人员,你还有理了你!放手,你给我放手!”旁边的几个人上来将老万拽开,哧溜一声响,老万的袖子被拉开一条大口子。
老万道:“我、我……我跟你们拼了!”
老万突然眼前一黑,慢慢滑倒在地。那些人一怔,上车走了。
老万坐在地上良久,路人匆匆,竟沒人来扶一把,料想都是怕遇到碰瓷的。
好一会儿,老万才慢慢撑了起来,他看着满地的鸡蛋,紧着那好的,一个个地去拾,夕阳照着他佝偻的背,浓浓的黑影下,剩了一地狼藉。
七、坟地另有主
老万钱没让人赔着,还不得不休息几天,心里直憋屈。前几天卖鸡蛋赚的钱,刚刚跟相关成本扯平,那一千块的缺口还摆在那儿。
老万给小侯打了电话,说自己发生了一点儿意外,问小侯能不能再宽限几天?
小侯道:“那可不行,到了日子若还不来买,公司就要拿出来卖给别人,定金也是不能退的。7888的已经卖光了,俏得不像样子,还有一天工夫,您赶紧想办法吧。”
老万知道这事自己不在理,先前已经说好的事,既然别人不答应,也只有自己去想办法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儿子,这个想法一直维持到小万坐在了他的面前,他突然觉得难以启齿——从头到尾这一辈子,只有自个儿水往下流的,现在要水倒流而上,感觉是那样的不习惯。倒不是觉得儿子会驳了自己,那是定然不会,就是觉得不自在。
老万咳了两声,说:“你这个月……钱够花吗?”话到嘴边却变了味,老万暗骂自己磨叽。
小万半点儿不知情,叹了一口气,道:“爸,不瞒您说,除去还房贷和小小的学费,连生活费都成问题。这还有十来天工夫我和小兰才发工资,这些日子家里头得紧着点儿。昨天小小要学英语,小兰把她给拦了,这小不点儿,如今还赌着气呢!”
老万道:“啥?小小要学英语,你们为啥不让!我听说这英语现在可是主课啊,分数跟语文数学一样,很重要的!”
小万道:“不是的,爸,这事就他们幼儿园里头炒起来的,我去看了,纯玩儿的份,当不得真的,每节课还要60块钱,每星期两堂课……”
老万道:“放屁!多学点儿东西不好吗?就算去玩,也总要学着点儿东西吧!小小要学东西,这是好事,咱们再苦,也不能拦着她——你叫小兰带她去学,这份钱包老子身上了!”
缺口进一步扩大了,老万第二个想到的便是老霍,他想了,就这份交情,那还不跟玩儿似的。他去找到老霍,开门见山就说了:“老霍,借两千块钱来使使。”
老霍爽快道:“成!我的折子办了零存整取,还过三天就到日子,到时候拿来给你。”
老万为难道:“三天啊!明天取出来不成吗?”
老霍道:“明天?明天取出来就折了利息了!就差两天工夫叫我去取出来,那不是冤得没边儿了吗?”
老万想想也是,说:“成,那就三天。”
告别了老霍,老万立马就给小侯去了电话:“小侯啊,多等我三天——就三天!三天就好!”
小侯道:“这个……我不能保证,我尽量吧。您要知道,这里可不是我一个销售员,咱这不头不尾的,说了也不算啊。”
老万心里悬,可又拿不出法子,只好千叮咛万嘱咐地说了一番,小侯仍是一口一个尽量,也掏不出一句瓷实话来。老万只好罢了,往回走的时候,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脚也挨不着地。
三天日子就这么过去,老霍准时将钱给老万送来,老万钱一到手,立马去了那售坟中心。
小侯一脸遗憾地说:“万大爷,那个单元,前日叫我们一个同事给出手了。”
老万道:“啥?出手了?我不是跟你说好等我三天的吗?”
小侯道:“我不是说了这事儿我作不得主吗?别人要卖,我拦不住啊!”
老万道:“这……那你把定金还我。”
小侯道:“您过了日子没来购买,按规定是不退还定金的。”
老万道:“啥?不退还定金?那一千块钱就这么给吞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儿呀?!”
小侯道:“这事儿当初您来交定金的时候不就说好了的吗?”
老万一时理亏,想了一下,说:“可我中间跟你打了电话的,叫你给我留三天。”
小侯道:“我不是说了这事儿我作不得主吗?别人要卖,我这不是拦不住啊!”
老万道:“这……那你把定金还我。”
小侯道:“我说了,您过了日子没来购买,按规定是不退还定金的。”
老万一怔,心想怎么这话头绕着绕着又回来了,便说:“不管咋说,这一千块钱不能就这么给吞了。你们既然拿不出位置来给我,就还我钱——这可是一千块钱啊!我……”
小侯叹了口气,说:“我知道,您呀,也难!这么着,这事我去找张经理说说,他要能点头,这钱就还您算了。”
老万也知道这事儿自己其实不占理,忙道:“那好,有劳你了。”
小侯进里头的办公室去了一阵子,出来说:“万大爷,我们张经理说了,那个单元给您留了那么长时间,您没来,这定金是不能退的——您别急,我们张经理又说了,如果您还是在我们这里买个单元,这一千块钱还是作数的。就这事,我也费了不少口舌,依我看啊,您还是赶紧再瞧一个位置吧。”
老万道:“哦……可是,那7888的,你不是说卖完了吗?”
小侯道:“那是,可那10888的还有啊。”
老万道:“啊!这个……容我想想。”
小侯道:“成。不过您得请早,别让这事儿凉了,免得到头来那一千块钱作不得数了。”
老万道:“啊?依你看有几天工夫?”
小侯道:“这个……我看三天工夫我还能兜圆,再久了事儿凉了可不好说了。”
八、换墓起风波
老万跟小侯作了别,埋着头,背着手,心里愁得慌。他现在赶紧儿要想该不该接着买那10888的坟。如果不买,那一千块钱就拿不回来了,心里疼得那叫一个哆嗦;如果买,为了一千块钱得往外再拿9888,这滋味却也一样叫人心里堵得慌。再说了,手上也没这些钱,难不成再去寻老霍合计合计?
老万一路回去,心里就像是装了十五个吊桶,分成两派在那里头七上八下地争斗,一边说要那10888的坟头,另一边说不要。要是要的理,不要是不要的理,似乎哪一邊都说服不了另一边。
就这么着,这一想就是三天工夫过去了,还没能定出个方向。老万心想:咱既然想不明白,何不找人说说这事。
于是他去找了老霍。
老霍也不二话,当即拍板:“要!谁都得那一块地,贵就贵点儿,说句不中听的话,到那一天,儿子媳妇脸上也好看,这钱还是值!”
老万还拿不定,说:“可是,得一万多块钱呀!”
老霍说:“我这儿还有点儿闲钱,再借你三千,来日还我,还得管酒,哈哈!”
就这样,虽然老万心里还是有个地方揪得难受,但这事儿总算是定了下来。他拿着这笔钱,不对,应该说他捂着这笔钱,赶到了销售中心,这时小侯没在。
老万给他打了电话:“小侯啊,我来了,今儿个就挑一块那10888的!”
他这话全没收声,说得别人都听得见,心里头自然而然地酝酿着一股子神气。
小侯道:“我在山上带人看位置呢,您等等吧。”
老万一旺,要说拿下这块高级的坟头,那可是猛一咬牙才作出的决定,遇上这样的答复实在离他心里期待的模样相去甚远,可回头一想,人家这话里实在是挑不出毛病来,就和上次也没啥不同啊。他仍和上次一样地说话:“这里头闷,我自个儿上来转转,你忙完了来会我,随便咱们把位置瞧准了。”
小侯道:“成。”挂了电话。
老万心里头郁闷,他一路行到山腰,不一会儿就见那10888的墓区落在眼里,山风徐徐掠过,精神为之一振,忽想起老霍说的话来,竟是越想越有道理,心气儿这才随之活泛了一些。
忽听有人在叫自己:“哟,老大哥,是您啊!”
回头一看,原来是那日接待过自己的那女佣人。
“老大哥,看位置啊?”那女的凑上来,手里正拎了满满一大篮子菜。
老万道:“是啊,就这地儿挑一个得了。”他不经意地挺了挺腰杆,似乎身后头那一片10888的坟头都是他带的兵——那可是高档次的兵,而他便是那威风八面的总司令。但他马上就想到:“那人家那处‘六六别墅又该怎么算呢?”
那女的说:“这地儿也算不错。”
老万心想:“啥叫也算不错?这可是……这可是……”嘴里说:“随便挑一个,懒得去磨叽,累!”不待那女的回话,又接着说,“大妹子,你买这么多菜干吗?”
那女的将菜篮子放下,说:“4"3L个是老东主的忌日,少东主亲朋好友的,还有那溜须拍马的,三天前就开始往这边跑,车停了一溜儿!少东主为这事还专门请了厨师,菜篮子的事儿就落我头上了,这都不记得是跑第几趟了!不聊了,我得去忙了,回见了老大哥!
待那女的去了,老万仔仔细细地瞧了一圈,经过反复比较,优胜劣汰,最终挑选了一处自认为最满意的坟头。他将墓位号记下了,看看手机,没见着动静,便给小侯又去了个电话:“小侯啊……”
小侯说:“万大爷啊,我下来了,您看好了吗?”
老万道:“不是说好了在山上碰头的吗?你下去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小侯道:“对不住,我手头忙,您要挑好了位置,就下来吧。”
老万心里不快,却发作不起来,只好说:“那好吧,我这就下来。”
老万回到销售中心,却见小侯正和两个男的坐在靠里的雅座上说话,便叫道:“小侯!”
小侯对那两个男的打了声招呼,过来说:“您来了,位置可瞧准了?”
老万道:“瞧准了。”
小侯道:“那成,签合同吧——小李!”他叫过来一个女销售员,又对老万说,“这是我的同事小李,我这手头忙不过来,就由她跟您办手续吧。”
老万心头愈发的不快,且伴随着一种莫名的不踏实,说:“你这叫啥事啊?”
小侯道:“这走程序的事谁办都一样,您安心了!对不住、对不住!”回头对小李说,“仔细着点儿,回头请你吃饭。”说罢也不等老万说话,屁颠颠地又跑回去了。
老万无奈,只得随小李坐下。小李拿出一份合同,也不废话,就说:“您看好了哪一处?”
老万将墓位号告诉了她,又担心自己搞错了位置,说:“小李啊,要不你跟我再上去看看,免得弄错了地儿不好!”
小李说:“我现在可没这工夫,照理说是错不了的——您把身份证给拿出来,我好填合同。”
老万拿出身份证,觉得不是个味儿,说:“这合同我还没看呢!”
小李道:“这能有啥看头?都一个样,又改不了一个字。”拿过身份证,开始填写。她写完一本,又开始写第二本,老万这才将那第一本拿过来,戴上老花眼镜看了起来。
还没等看个明白,小李第二本便写完了,说:“签字交款吧。”
老万道:“签字?我还没看完呢!”小李也不说话,只将手里的笔转着玩儿。
老万看了半晌,问:“小李啊,这个公墓使用年限20年是啥意思?”
小李道:“就是使用的年限是20年。”
老万一愣,心想这不废话吗?又问:“那20年以后呢?”
小李道:“20年以后若想保留该墓位,便得补签《墓位续用合同》,签了以后便再次拥有20年的使用期限。”
老万道:“那个续用合同怎么个签法?还要收钱吗?”
小李道:“到时候会通知您的后人来签,要交一点儿管理费,不过不多,差不多是购置价的十分之一。”
老万道:“要是没签呢?”
小李道:“那就得回收了。”
老万还有许多问题,正待去问,小李说:“您快签吧,我还有事!合同都一个样,不会单单就亏了您的!”
老万心里有几个疙瘩还未解开,一时拿不定,冲小侯那边叫:“小侯,你过来一下。”
叫了几声,小侯这才过来,问:“啥事?”
老万道:“小侯啊,我看这合同有几个地方不大明白,你给说说……”
小侯道:“万大爷,合同都一个样,谁都是这么签的,您就别多想了。我那边正忙,对不住、对不住!”说罢又一溜烟地小跑回去。
老万心里一堵,没说话。恰好这时进来一对老夫妻,冲小李叫:“小李!”
小李一看,忙起身迎上去,高兴地说:“王总,您来了呀!请坐、请坐!”忙不迭地让座、倒水。
那男的说:“小李啊,你上次推荐的那个68万的花圃式墓园我觉得不错,今天想把这事给定下来。”
小李笑了一个满脸花,忙说了一些凑趣的话头,回头才想到老万,跟那对老夫妻打了招呼,过来说:“大爷,您这合同还要签吗?”
老万沉吟了一会儿,说:“那就签吧。”
老万签了字,那手有点儿发抖。小李将合同拿过去,开了一份交款单,说:“一共是10888元,您跟我去财务室交钱,这就给合同盖章!”
老万拿出那份定金单子,说:“我先就交了一千了。”
小李将那定金单子拿过来一看,说:“您这单子墓位号不对啊。”
老万道:“这是前面定的位置,后来让你们给出手了,这才换了今天这个——这事小侯全知道。”
小李又对那王总打了声招呼,这才带着老万去了财务室。那会计一看,说:“墓位号不对,这单子我这里不能收。”
老万道:“啥?这可是跟小侯说好了才换过来的!”
会计说:“那您去把小侯叫过来。”
老万去把小侯叫到了财务室,小侯赔笑说:“是有这事,您给办了吧。”
那会计是一女的,看岁数比小侯还年轻些,但小侯说话的口气却十分恭维,似乎有些怕她。
会计说:“你叫我办就办啊?回头出了差错是扣你的钱还是扣我的钱?”
小侯道:“这事张经理点了头的。”
会计不耐烦道:“那你去把张经理叫来。”
小侯去了,小李大概是看着这事一下子没个完,就冲老万说:“说起来您这单子也不是我经的手,我现在有点儿事,好在小侯来了,就叫他给您弄吧!”说罢跟着出去了。
小侯去了一会儿折回来,说:“张经理出去办事去了,这事儿先头确实是这么说的,您就给办了吧。”
会计说:“那你叫他给我打个电话。”
小侯拿了电话打过去,通了以后递给会计,就听那会计说:“那这样,你回来给补个证明,我这里就办,白纸黑字,免得到时候说不清。”两人又说了会儿话,那会计又将电话交还给小侯,小侯拿着电话:“嗯……嗯……嗯。”
挂了以后,小侯对老万说:“万大爷,张经理一下子回不来,要不您这事明天来办吧。”
老万心里不安:明天再来办?那不又得捂着这一万块钱来回跑?这可是现金!
他憋了一肚子的无名火,默默压了下去,说:“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我等他得了!”
小侯道:“那您坐外边等等吧。”
九、矛盾大井喷
两人出得大厅,老万搁茶几边坐了,小侯打了声招呼,便又凑过去接待那两个男的。老万独自枯坐无聊,远远地一瞅,只见那两个男的年长的一个约有五十来岁光景,模样有几分气派;年轻的一个约有个四十出头样子,长得虎背熊腰。小侯正一脸的热乎劲儿,那模样就差长根尾巴出来摇了。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便要起身上山去看现场。老万心里还惦记着那个墓位号有没有搞错的事儿,忙凑上去说:“小侯啊,你要上去,我也去行不?就我那个位置,到如今还没落实呢……”
小侯说:“啊?哦,哦……”掉头又笑,“刘……老板,您这边请、这边请!”
四个人一路上了山,不一会儿到了那10888墓区,老万说:“小侯,你给瞧瞧那个墓位号对不!”
小侯跟那两人打了声招呼,过来说:“您看的哪一处位置?”
老万说:“我就看的……”放眼瞅了一圈,一下子竟找不到地方,只得前后上下的一個个去看。
这时,那虎背熊腰的说话了:“小侯,你这有完没完啊?”
小侯忙赔笑道:“就好、就好!”回头冲老万说,“万大爷,您倒是找着没有啊?”
老万说:“前头还瞧得准准的,怎么一会儿工夫就找不出来了呢?”
他心里头急,但越是着急便越是寻不出来。
小侯说:“墓位号是多少啊?我能知道位置。”
老万道:“对啊!墓位号是……”他一下记不起来,伸手去摸包,才想起那记着墓位号的小纸条在签合同的时候落茶几上了。
小侯说:“那这样吧,您先找找看,我一会儿下来会您!”说罢脚下不停,领着那两人径直朝山上去了。
老万将老花眼镜戴上,一处处地去找,过了半晌,终于让他找着,他又仔细地将墓位号重新记了一遍,这才吁了一口气。他又等了一会儿,向山上一望,瞧不见小侯的人影,想要寻上山去,又怕有些不妥。这时阳光正是烈的时候,老万知道过了这一阵离落山也不远了,想那张经理也该回了吧,心下焦急,跺了跺脚,寻上山去。
这一路好找,先是过了花园区,然后又过了“别墅”区,路是越走越高,再看时,竞已到了山巅之上。这时日头越发的炽烈,烤得老万浑身冒油儿,老万舔了舔嘴唇,耐不住,便寻了个大树阴歇脚。忽听不远处有人在说话:“小侯啊,撂你一句话,钱不是问题,就这块地,我要了!钱有得你赚的,但就一条,你做人做事可得沉稳点儿,不要多嘴多舌生出一些不必要的是非来!”
老万一看,说话的正是那刘老板。
“明白!刘局长,您尽管放心!”小侯只怕把胸都拍肿了。
“明白就好,当初就是看你是个明白人,这才与你打的交道,若是那不明白的人,我也不会搭理。”
他们三人又说了会儿话。老万心想:原来那人是个局长。
他也懒得去听,正要离去,忽听一人喝道:“是谁躲在那里?鬼鬼祟祟的!”
老万回头一看,是那虎背熊腰,老万走出来说:“什么叫‘躲啊?这地儿阴凉,我在这儿歇歇脚,这又不是你们的地方!”
虎背熊腰的人道:“你脚下站的是不是我们的地方,这可难说了……”
话到这里,那刘局长咳嗽了两声,话头便戛然而止。小侯忙说:“万大爷啊,我不是说了我忙完了下来的吗?您怎么自个儿就跑上来了?”
老万道:“我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这日头都要落山了,我的事儿还这么摊着,你叫我咋办啊!”
刘局长打了一个哈哈,说:“这位老哥啊,凡事得有个先来后到,小侯这也是忙不过来了。”
老万道:“先来后到?依我看不是分先来后到,是分贫富贵贱吧!小侯,你要么现在把我的事情给办了,要么把那定金退给我,咱走人!”他本来压了一肚子火,现在那火头正一点点地向往蹿。
小侯见老万火了,忙赔笑不迭,尽放太平腔。那虎背熊腰要说话,被那刘局长使了眼色,便在一旁小声嘀咕:“你那才多大点儿事啊,赶哪天来办不得吗?德性!”
不料老万听了个真,喝道:“你小子放的什么屁?”
虎背熊腰道:“老头儿,嘴里可放干净了!”
老万喝道:“干净?啥叫干净?别以为老子不明白你们那点儿破事!”
虎背熊腰火了,怒道:“你充谁老子?上年纪了又咋了?瞧你那份赖皮德性!”
老万道:“放你娘的屁!你过来动一下试试!你不来是孙子!”
刘局长按住虎背熊腰,肃了脸盘子,说:“老哥,这就是你不对了,不要骂人嘛。”
老万这些日子窝了满肚子的火,现在像泼了油似的井喷出来:“你装什么清高?哟,听说你还是个局长,那我问你了,国家每个月给你多少钱?你相中的这块墓园得多少钱?你不吃不喝得多少年才攒得够?你的钱哪来的?你说呀!”
小侯上来解劝,老万一把将他搡开,接着骂:“我呸!什么玩意儿,还在老子面前装!老子穷是穷点儿,但咱凭的是血汗钱给自己买地方,就凭这点,我就比你强!”
虎背熊腰捋了袖子,揶揄道:“你强什么?就你那副song模样,依我看啊,连死都死不起!你别以为有岁数了我就不敢揍你!”
刘局长将他按住,说:“这人没素质,我们不跟他一般见识!”
老万道:“我没素质?好、好!”摸出手机,接着说,“要不我现在给报社记者打个电话,让大伙儿都来瞧瞧,我买我的便宜货,你买你的高级货,咱们同时登报,谁不敢谁是地上爬的!咋样?!”
刘局长面如土色,说不出话来。
老万喝道:“你不是素质高吗?怎么不敢了?”
刘局长冲小侯吼了一嗓子:“瞧你办的事!”而后一言不发,沉着脸盘子,拔腿就走。
小侯急了眼,屁颠屁颠地跟过去,赔笑道:“刘局、刘局,咱这买卖……”
刘局长并不回头,虎背熊腰掉头骂道:“还买卖个屁!黄了!”说罢跟在刘局长后头,一前一后下山去了。
小侯愣在当地,半天才号了一嗓子:“我的单子啊!天啊,这可是八百万的大單子啊!万大爷,万祖宗,我可被你坑苦了!”
他号完一屁股坐在地上,再没起来。
十、孤魂何所归
老万下山的时候,日头已躲在了山脊后头,天际还爬着一条窄窄的光冕,转眼工夫层层乌云疯魔般地挤了上来,将那最后一线余晖撵得无影无踪。
“这口坟咱不要了,那一千块钱咱也不要了!哈哈,痛快!痛快!”这是老万最后对小侯说的话,在他看来,那一千块钱就是买了痛快,这咋就不划算了?划算、划算!这买卖忒划算!他想起前头在山上骂人的痛快劲儿,竟是越想越觉得划算。
当老万回到小区的时候,天上正闪着霹雳,轰隆隆的雷声震得山响,紧跟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老万寻到老霍家,将钱还给了他。
老霍一愣,问:“怎么,没买成?”
老万道:“少问。”转身要走。
老霍道:“外头落着雨呢,拿把伞去吧。”
老万似乎没听见,仍是走他的。
老霍奇怪地叹道:“嘿!”
老万自老霍家下来,忽然想:我要到哪儿去?回去又能干啥?不知为何,径直走到小区门口,进了小卖部。
小张说:“哟,万大爷来了!”他仍是不问老万要什么,起身去拿了一瓶酒和一袋香花生,递过来。
老万沉了脸,问:“谁跟你说我要这酒了?”
小张一怔,道:“哦……那您要点儿啥?”
老万手一指,道:“要酒!来,你给拿那瓶!”
小张一看,愈发迷惑,说:“这瓶酒……得二百多呢。”老万指的那瓶酒是他这里最好的了。
老万掏出钱来摔在柜台上,冷冷地说:“怎么,怕我没钱给你呀?德性!”
小张摸着脑袋,小声说:“不是,我不是这意思!”
老万道:“那你是啥意思?是说我不配喝这样的酒吗?我告诉你,咱天天喝也喝得起!”
小张赔笑道:“那是那是,我真没别的意思,您别多心!”
老万哼了一声。他拿了酒,却没往家里去,只一个劲地向外走。冰冷的雨水落在老万身上,将那薄薄的衣衫欺得只敢紧紧地贴在身体上,但老万却并未觉得寒冷,似乎内里有一股子燥热,催着他的双脚越走越快。
老万看着手里的好酒,拧开酒瓶盖,昂脖子喝了一口,叫了一声过瘾,又来了一口。忽听喇叭声不断,原来自己在马路中间呢。近前一个司机叫了一嗓子:“不想活了!”
老万不想搭理,往前走了两步,陡然回转身来,冲那司机叫道:“老子就不想活了!你来撞啊!你不撞是孙子!”
那司机嘀咕道:“敢情是个疯子,晦气!”也不再回话,开着车去了。
老万在车屁股后头撵了两步,骂道:“你才是疯子呢!”
回眼看时,见许多路人正侧目相望,老万叫道:“看啥?看啥!”
老万接着走,走几步便喝一口酒,叫一声过瘾。他又想起了小小,心里猛地一颤,盯着马路上接踵而过的汽车,脑子里突然蹿出一件听说过的事来。
这事儿是从前听老霍说的,大致的意思是,有个老大爷,上了些岁数,本来也没几年了,不想出门被车撞了,死了。开车的为这事赔了三十万,那老大爷的后人因此改善了生活质量,他儿子在挽联上写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这事儿老万从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却觉得感觉怪怪的,里头透着羡慕、期望、恐惧、愧疚。
于是他又愣了,良久,才喃喃自语道:“老万啊老万,你怎么如此没出息!人家那是意外,你可不能故意去做,人家可跟你无冤无仇,你不能害人啊!”想到这里,他吁了一口气,脚下又动了起来。
也不知走了多久,定睛看时,已是来到了大江边。那雨毫无消停的迹象,江风狂啸掠过,老万终于感觉到阵阵寒意袭遍全身。他紧了紧衣服,毫无用处,只得慢慢蹲下来,靠在一棵大树下,他的身体渐渐开始发抖,牙齿撞得咔咔作响。
老万将酒瓶举起,咕噜喝了一口,立时便觉得暖和了一些,他挺着胸,昂起头来,蓦地对着那混沌的天空喝道:“老子不怕!你再下啊!你再下啊!!”他就这么一个劲地叫,那雨竟然真的慢慢小了。
老万笑道:“哈哈,我不怕你,你便怕了我!哈哈!”
这场暴雨终于在老万的笑声中停了,便连那肆虐的狂风也在瞬时变得轻柔起来,当它扑面拂来的时候,温顺得仿佛是出生未久的小花猫在喵喵地叫。这让老万感觉很舒服,这舒服里还透着一股子亲切。
这时,江滩上陆陆续续地来了些闲逛的人,一个男的打老万身边经过,正拿着手机说话:“快抛、快抛!再不抛连死都不晓得是咋死的!”
这人大概是在玩股票,但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却让老万浮想联翩。老万首先咀嚼的是那个“抛”字,由此他联想到了“刨”字,他想,老家的地不是多吗?咱刨个坑掩上土,不是一样的入土为安吗?嗯,这是一个办法,又省钱又省心,还带着落叶归根,简直是一举三得的好主意!怎么先就没想到呢?
想到这里,他拿起酒来喝了一口,以示庆祝。但酒瓶还没搁下,他又想到,若是赶上忌日清明,儿子媳妇带着小小来看自己,那得走多远的路啊?那一来一回光路上就得耗上两天,不成、不成,再想想……再想想。
当老万再去思量的时候,后头那句“再不抛连死都不晓得是咋死的”便占据了他整个脑海,因为他由这句话想到了在山上时被虎背熊腰揶揄的话:“瞧你那副song样!依我看啊,你连死都死不起!”
老万沉吟了一会儿,小声说:“我死不起……我死不起吗?”
过了一会儿,他声音大了些:“我死不起吗?你他嬢的才死不起!”
又过了一会儿,他声音更大了,变成怒吼:“我死不起!嘿嘿!我死不起我不死了行不?!啊?老子死不起老子活着行不!哈哈哈……”
他的吼声引来了几名喜看热闹的闲人,在一旁指指点点。老万说:“你们看啥?”向前走了两步,众闲人纷纷后退。
“你们看啥……你们别走、别走啊!我有话说!我、我……我没偷懒啊!我参加工作三十几年了,我一天都没偷懒啊!真的!是真的!”他伸手去拉一个路人,没有拉着,“你不信吗?是真的呀!我连迟到都没啊!你不信是不是?”
那路人一边退后一边说:“我信、我信。”
老万继续朝人堆子里走,说:“哦——你们信了,又看着我手里的酒好,说我胡乱花钱对吧?我告诉你们,我渴着自个儿,紧着自个儿,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辈子就这么过来的,我从没有乱花过一分钱啊!真的!”陡然极大声地叫,“是真的!你们为啥不信!!”
“这人是谁?”
“是个疯子吧……”
眾闲人小声地交头接耳,他们先是看热闹,到后头都怕粘上啥事,一个个地都去了,偌大一个江滩,只剩下老万一个人。
“我是谁?我是谁!我……我……”老万喃喃自语,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词来。
“我是坟奴,哈哈,对!我是坟奴!”
细细的雨点又落了下来,滚滚江涛在远轮的汽笛声中盲目地奔跑着,凄迷的天地间,嵌了一个落寞的佝偻身影,其亢奋的呼啸在须臾间被冷风剪成碎片,孱弱得如同一粒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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